意识迷离间，萧湄透过满目血色，看到了灵息带忽然折返回来，悬停于身前。

沧渊灵泽身为幽冥界异兽，虽有千年道行，可与墨龙相较，还是稍逊一筹，经过上百个回合，双双被控于身下，魔气缭绕的勾爪穿透了心肺。

墨龙遍身是伤，但失去了最重要的护心鳞，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愈合，它低头咬住沧渊受伤的前腿，大力往外撕扯。

随着一声震天惨呼，阴气流转的断腿便落入了那獠牙杂生的口中，被狼嚼数下囫囵吞入了腹中。

不过半晌，失去龙鳞的地方开始慢慢生出血肉，墨龙看着沧渊的伤处，笑得阴戾。

“三途魇之肉，果然是名不虚传的至宝，能活死人肉白骨，我伤得再重，岂有不痊愈的道理，等你们都入了吾腹，再吞噬掉暄风的残魂，何愁逃不出这座囚笼！”

两条腿再度被撕下弃之于地，阴气从中伤处流泻而出。沧渊湛蓝的眸里渐泛灰霾，生机迅速从断口处流失。

墨龙玩味地抬起钩住心肺的刀爪，正欲狠劲拍下将它砸成肉泥，却忽然感应到身后袭来的汹涌杀意。

一柄被灵息带交缠的寒霜刃破空刺来，带着缓风波动，映射进墨龙错愕的瞳孔中。

它要回身闪躲已经来不及，因为沧渊虽失去三条腿，却凝聚法力将体型再度猛涨数倍，倾尽全部力量将它狠狠钳制身前，动弹不得。

不过瞬息间，刀尖从失去龙鳞的脊背径直刺入，割断了那用煞气代替脊骨勾起的联结。

墨色血柱随寒霜刃拔出而喷涌不息。

墨龙重重摔于草野中，将雨后湿润的土壤砸出巨坑。灵息滞留体内，跟着经脉流转彻底撞开了各块脊骨，迅速抽去它赖以傍身的煞气。

执剑者走来，立在深坑的边缘，冷冷望着重伤的墨龙，目色凛冽。

墨龙没想到萧湄死局已定，却能这么快恢复，看着这个方才被自己打碎肩胛的女子，它恍惚间生出错觉，仿佛回到了当初被抽掉神骨，打入遇龙河的时候。

“暄、暄风，你——”

萧湄轻盈一跃，稳稳落入深坑，她凝神看着游蹿的灵息带，目色微沉。

“不要毁掉它的龙筋。”

墨龙感受着体内撕扯着的剧烈痛意，嚣张气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它竭力想往后爬，可是最关键的骸骨联结已经断裂，根本支撑不起庞大的身躯。

“暄风！不要杀我！我知晓道君的陵寝在何处！”

灵息带不理会这满含惧意的求饶，撞开了最后一块脊骨，墨龙眼中情绪定格，迅速灰败。

萧湄以剑亲自划开那失了鳞片的脊背，活取出足有十数米长的灵龙筋，在阳光照耀下泛着和唤灵旗墨玉柄一般的光泽。

这是为溟珞接回筋脉的关键灵物。

墨龙庞大的身躯迅速坍塌，腐化成一堆烂藤，只留下风化的遗骸。

灵息带从中飘荡出，飞到萧湄颈间，变作半透明小龙盘绕于青玉哨上。

萧湄伸手轻触被墨龙打碎的肩胛骨，那里已经被灵息带修复。她想起方才透过血目看到的景象，还觉得十分不真切，似乎经历了一场虚无的梦境。

“你认得我，为什么，”萧湄的声音低了下来，“为什么要帮我？”

小幼龙眨着眼睛，目光纯良无害，没有答话，身上的鳞片泛着耀眼的流银。

沧渊灵泽伤得太重，双双昏死，这里深入归墟腹地，早已远离海岸，没有水愈的条件，萧湄只能打入灵力为它们吊着命，放入与外界隔绝的乾坤袋中。

她用唤灵旗收起那些残魂碎块，连同陆挽一起敛入，只等着它们靠阴气修复。

放眼望去，除了龙骸所构成的无数座空山，绿洲中不见山陵。

萧湄忽而笑了起来，所谓道君陵寝似乎只是个噱头，她来归墟本就不是为了墓中秘藏。

身上的伤已被灵息带尽数修复，萧湄不知道其他山链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化龙，虽然身心俱疲却不敢逗留，继续赶赴寻找残魂的路途。

幽冥界夜色漫漫，归墟却日头长久高悬。

沧渊灵泽还在时，身边尚有倾诉者，如今只剩萧湄，她朝着灵息带所指引的方向闷头行进，对时间的概念渐渐变得模糊。

独自徒步的第九日，变故悄然而至。

萧湄看着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几乎压不住心中惊诧。

人族国君的魂魄为何会现身于此？

溟珞已经替她延命三十年，怎么可能被吸入归墟，莫不是魔域突然发难，人间已经乱作了一团？

萧湄正欲问出口，却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这不是宗樊。

灵泽说过，归墟会使魂体丢失记忆，问再多都是徒劳。

萧湄犹豫几息，还是将这个与国君相貌一致的半大孩子收入了唤灵旗中。

独自徒步的第二十日，龙驹的魂魄出现在一处异兽骸堆中，变回了巴掌大的一小团，正撅着屁股缩在残骸下。

不知在归墟这段时日它经历了什么，原本光洁的皮毛变得灰扑扑的，像极了秦府家仆喂养的那只小土狗。

“龙驹。”

龙驹似乎把萧湄同归墟恶龙归到了一处，屁股猛然一抖，刨着沙土奋力往更深处躲去。

萧湄失笑蹲下身，眼疾手快揪住了摇动的短尾，将它拉出来轻缓地拍去了满脸灰土。

纵目望去，被毁掉的山链已经远得看不清。

萧湄心中祈盼愈盛，期待着溟珞的魂魄就在某处转角等着自己。

自从吸收记忆球获得部分神力后，她就渐渐没了睡眠的概念，只知道顺着灵息带指引的方向，往绿洲中心搜寻。

此后的三个月，萧湄再未遇到熟悉的亡魂。

离开寒髓深渊前夕，黑蛰替她架起了同漂浮岛的联结，不论身处何方，随时可以透过虚空看在冰棺中沉睡不醒的溟珞。

在这三个月中，萧湄无数次打开虚空，可总是画面刚浮现便被她大力拂去。

她终究没有勇气看完。

萧湄想，芸芸众生里，她只是一个小人物，没办法谁都管，如果浩劫来临，能护下溟珞就是她所祈求的所有了。

可漂浮岛上那被震碎筋脉的尸体，那被掏出碾碎的心脏，那句无法释然的遗言，构成了所有噩梦的空壳。

溟珞的离去，像薄刃割在萧湄沥血的心上，留下永远无法洗涤的暗疮。如果最终没有找回溟珞的魂魄，她将永远走不出自己设下的层叠迷宫。

绿洲中虽无烈日曝晒，连日跋涉还是使萧湄身体接近竭泽之境，行进速度越来越慢。她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状况，一旦栽倒在地，就很难再打起精神。

萧湄精神很恍惚，误入了很多蜃景，遇到过很多妖兽，亦见过千奇百怪的狼族，唯独没有找到雪狼的踪迹。

溟珞的魂魄是否还存世，亦或者在几月前那场波及绿洲的大雨中，沦为了恶龙腹中之食，她一无所知。

四个月后，萧湄到了绿洲中央。

灵息带盘旋于此，再也不愿行进。

四处坦荡一片，没有骸骨山链，原本漂浮满天的游魂也失了踪迹，只剩不停歇的凉风打在身上。

独自徒步的八月，萧湄的理智犹如悬空细线，被种种险境慢慢磨着，但有执念支撑，从未断开。

找不找得回自己的三魂，她并不那么在意，只是觉得溟珞不该留在这里。

苦苦跋涉归墟半载，到头来还是改变不了命定结局。

萧湄眸光渐渐暗下，心中最后一丝希冀被吹散，继而涌起无限悲意。

从寻回龙驹起，她就再也没有停下过脚步，如今仰头望着万里无云的青空，终于生了退意。

她脱力跪坐在满地遗骸中，随着意识关闸，再也没有起来。

盘绕青玉哨的小幼龙无声飞出，它迟疑地靠近萧湄鼻息，等感受到那虽然微弱但还保持着进出的气流，才松了口气退开，蜷了蜷食指长的小身躯。

萧湄濒死，她自暴自弃停留此地，活不过明日。

周围空气搅动，吹拂而来的风越来越强劲，尽数被小幼龙吸入腹中，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转眼间变作了神威赫赫的长龙。

它的身体以风构成，身披半透明鳞甲，质柔无骨。

昏迷的萧湄被微风托举到风龙脊背上，伴着摄人心肺的龙吟，草野中风云涌动，暴雨将倾。

坦荡处忽然开始崩裂，长隙转眼间大若裂谷海沟，无数灵气冲天而起。

风龙纵身跃入望不到尽头的深渊，裂谷瞬间阖起，再不见踪迹。鳞甲散发着如月色般的清辉冷光，照着前路，耳边只剩呼啸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风龙以勾爪稳稳抓住岩壁，停留在地壳某处。

一座巨型石门赫然显现，上面淡金色符文流转，外泻着比绿洲任何地方都要充裕的灵息，神秘而诡谲。

足有三丈高的异兽石像横档于前，虽是死物，身上神息却翻涌不止。只听见轰然一声，镇陵石像皲裂，不过几息便化作形貌雄傲的异兽，俯首帖耳于风龙身前。

阵阵寒凉的风从地壳深处袭来，吹着它遮面的长鬃，背上长翅似有若无地扇动着。

“鸣啁恭迎吾主。”

风龙深深望了异兽一眼，而后无声飞至巨门前，符文暴起笼罩住身躯，顷刻间就失了踪迹。

巨门之后，别有洞天。

灵息狂涌而至，变作无数体态各异的龙魂，它们盘旋于半空，龙吟声久久不息。

原本镇守石门的异兽扇着长翅飞来，引着风龙穿过数十道强悍的风墙，落在某处宽阔的平台上。

云雾遮拢间，一座巨大的山陵拔地而起，盘绕着数不清的龙魂。

异兽屈膝致意，化作白光飞入青玉哨中。

风龙长啸着回应万千龙魂，疾掠着穿过灵息纠缠的能量场，来到了山陵脚下。

无数龙骸以特定方位葬在巨大的沙场中，破魂阵构成了充满杀机的禁地。

阵眼中央是由利如刀剑的各色龙鳞堆砌而成的高台，不受风沙侵扰，上面置有一副长约三十丈、宽约十丈的符棺。

风龙化成人形，抱着昏迷的萧湄一步步走近。

暗藏的杀机尽敛，破魂阵中的龙骸自动往两侧避开，利可断骨的刀山变成了漫荡着神息的龙鳞阶。

符棺禁制消解，风云搅涌，伴着震荡不息的龙吟，一道龙魂虚影破棺而出，带着令人惶遽的上古神息冲上天际。

原本笼罩各处的云雾被席卷推离，露出了琳琅满目的陪葬秘藏。

风龙俯身把萧湄放下，破魂阵中的十万龙魂纷纷变作生前模样，包围了龙鳞高台。

符棺龙魂甩尾折返，虽然老迈，仍散发着无可匹敌的上位者威严。

它垂首看着萧湄与风龙别无二致的面庞，慈蔼的浊目霎时柔和。

“你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4章 真龙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