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番外

来天阙的第十年,氓倾去见了道君。

天阙有着森严的等级规制,氓倾这样叫不上名号的小妖更加没有容身处。

在暄风的庇佑下,既不用担忧狼王设伏围杀,也不怕遭猎妖人掳掠剖珠,她度过了一段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光阴,放纵了整整十个年头,修为没有丝毫长进。

暄风常常在听风崖的风口静修,动辄十天半月,氓倾耐不住性子,总是怂恿镇守此地的鸣啁背着自己游历各处。

她以为偷跑疯玩的事天衣无缝,殊不知自己多次误入禁地还能全身而退,全凭暄风打点,那些杀气腾腾的强悍神者才匿了声息。

道君忽然召见,旨意来得突兀。

神鸟张开羽翅悬停臂间,放下叼着的谕令后又迅速飞远,只留下心中惴惴的氓倾。

听鸣啁说,道君是混沌大陆的创世主,寿数比六界形成的时间还要漫长,如今已经非常老迈,终年在不周山上沉潜静修,难得在旁人跟前露面。

氓倾摸着谕令上用浮光笔写下的两行字,撑着腮左思右想也不明白,道君何故忽然召见自己。

苦思冥想下得不到答案,氓倾看向远处正在浮石上饮酒的女子,忽然化作狼形疾掠而去,没等暄风开口,她便装作不经意转身,碰翻了刚启封的酒壶。

暄风知道氓倾不愿她饮酒过甚而伤身,只是回以无奈笑意,“天底下,除了师傅,也只有你敢如此待我了。”

她不动声色收回手,没有再从虚空中取酒。

氓倾心中有好多疑问,她扯了扯鸣啁摇动不停的短尾,又拉着暄风的衣袖,踟蹰许久才敢问出声。

“道君究竟有多老了?他的脾气好么?不周山的万级天阶那么长,我要走多久呢?”她仰起头,软着声音央求道:“天君,你陪我去好不好?”

暄风性子温润平和,平日对氓倾总是过分地纵容,可如今看着这双藏着期盼的清亮水眸,她却罕见地轻摇了头。

“师傅只说要见你,我去,不合礼制。”

氓倾眼神一黯,情绪忽而低落,扯着鸣啁短尾的手松垂下来。

她知道天阙的神律很严苛,暄风身份特殊,总要以身作则,不好破了规矩。

只是她来天阙整整十个年头,这是第一次离开暄风,面对着未知的事物,难免心怀惧意。

这个结局,氓倾早已料到,心里却莫名闷得慌,有些难受。她变回人形,瘦肩垮垮地往传送门走,头顶似乎聚拢着一朵散不去的无形阴云。

暄风看着那寥落的背影,心中蓦地变柔,她从浮石上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鸣啁。

“我只能送至天阶之底,余下的路,你自己走。”

氓倾眼睛一亮,转过身时,鸣啁已经无声奔至跟前。

暄风乘在宽厚的脊背上,朝她伸出了手。

从听风崖到不周山的路很长,可后面的事,氓倾已然记不大清。

这是她第一次和暄风同乘。

原本尚存惧意的脑袋变得晕乎,脸色酡红得如同偷喝了图央窖藏的陈酿。

她想,自己大概是受暄风熏染,沾了几分醉意。

“你不要饮酒了。”

氓倾不知在想些什么,胡言乱语说了一通。

暄风察觉到怀中温度愈发滚烫,以为是自己的圈围让她感到不适,于是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

等到了不周山的万级天阶下,原本被羞意压下的畏惧又攫住了心,氓倾拿着谕令忐忑地往上走,一步三回头。

暄风失笑,远远地温声安抚:“我在此处等你,不会走的,且随侍者登顶。”

不周山万级天阶对神者而言无比轻松,可氓倾不能使用妖力,只能一级一级往上爬。

这些年凡是去稍远的地方,她都会哄骗鸣啁做代步坐骑,能用上自己腿脚的地方寥寥无几,这一番折腾下来,腿肚子酸得似乎脱离了肉躯。

大约两千多级阶梯后,偌大的山门耸立眼前,氓倾回头看去,鸣啁已经变作小小的墨点,暄风肃立的身形淡得快看不见。

镇守山门的天兵横刀拦路,齐声高喊:“来者可持手敕?”

氓倾将手伸入袖中,正欲拿出神鸟叼来的谕令,可眼睛一转,心里却有了另外的主意。

她摇了摇头,甜甜地笑道:“我是重华天君的小狼妖,没有手敕。”

暄风作为道君座下首席弟子,是她横行天阙最大的底牌。

没等天兵回答,山门后忽然探出个脑袋来,似乎是个年纪尚小的童子,穿着宽大衣衫,看起来十分干瘦,额上生着嵌入肉中的炯炯神目。

两个天兵相视一眼,默默移开了挡路兵器。

小童子招了招手,一架由四匹浴火异兽拉着的羽车腾空而至,悬停在氓倾面前。

“请尊驾随我来。”

氓倾徒步走两千级石阶好耗了大半日,而乘着羽车不过小半刻钟,万级天阶已到尽头。

天空盘旋着各色神鸟,空谷之音和异兽鸣声环绕耳畔。抬头望去,只见数道天瀑从穹顶飞泻而下,形成了纵横交错的山泉溪涧,各处水汽蒸醺。

这里的神灵气运比天阙任何地方都要浓郁精纯,连不喜静修的氓倾都忍不住驻足流连。

她暗道难怪道君会择此地静修,若非有神庭名头压着,怕是早就引得六界兵戈相向,勠力争夺。

“你是暄儿带在身旁的小狼妖吗?来,到这儿来。”

引路童子不知何时离开,就连来往侍仆也消失不见,氓倾循声望去,在葱郁的绿植中看到了一个正在修剪花枝的老者。

这就是传闻中老迈的道君?

天阙掌权者竟如此可亲,没有丝毫神族的架子。

氓倾顺从地走去,看着眼前精神矍铄的老者,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必惧怕,只当这是听风崖,那拒妖神律是给怀有异心者看的,你心性纯良,我不会为难。”

道君看了眼氓倾身后,笑得慈蔼,手中修剪花枝的动作不停,“我以为暄儿会同你前来。”

氓倾摇摇头,乖巧地接过修剪下来的残枝,“您在不周山静修,天君向来守矩,不会擅自搅扰的。”

“灵乌传旨召你,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暄儿去神隐坞酿酒总带着你,十载光阴匆匆易逝,我也该见见了。”

氓倾卸下防备,没了先前的拘谨,话愈渐多了起来。

她从晌午一直呆到日暮,临别时,已经拿着剪子把花圃修得十分齐整。

道君知道暄风正在不周山下,很善解人意地不再多留。

“天阙虽大,呆久了总会烦闷,若是得闲,让暄儿带你去归墟看看罢,她从前为妖时,曾在那修炼多年。”

道君的话在脑海里循环不息,氓倾难得神游于外,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她一直以为,暄风这般强大而神秘的命格,定然生来就是屹立众生之巅的神者,却没没想到,她同自己一般,也有不堪言说的妖类过往。

氓倾脑子乱作线团,直到坐上鸣啁背脊,飘散的神思才完全拉回,她抓着柔软的长鬃,下意识转头。

“天——”

预备好的话还未问出口,便又咽回了腹中。

仅差一厘,就要撞上身后人的下颔。

氓倾看着那双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眸,她佯装平静地扭过头,自以为演技天衣无缝,却不知染着红霞的耳尖已经出卖了她躁动的心。

“天君为妖时,本体是什么?”

“风。”

发丝拂面带起似有若无的痒意,暄风嗅着浅淡的龙桑草香,出乎意料地没有闪躲。

风?

氓倾有一瞬间诧然。

“我听过山川化形的妖,见过大泽化形的妖,也和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化形的妖结交过朋友,风化形的妖还是头一次听说。”

她忽然伸出指尖,碰了碰暄风圈围于前的手,脸上带着新奇的向往:“是什么样的风?”

“海风。”

“哪里的海风?”氓倾追问,语气激动。

暄风看着她憧憬的模样,哑然失笑,“归墟的海风,那里是我为妖时的故乡。”

氓倾闻言,不再继续。

她心里装着事,下意识靠在暄风的肩头,把玩着那略带薄茧而骨节分明的手,神色失落。

“我来天阙十年,还没有去过天君的故乡。”

暄风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语气温和缱绻:“我化形之后就会忘掉很多事情,如果你想,我可以带你回去。”

氓倾却意外地不见喜色,她知道暄风身为道君座下弟子,看似荣光显赫,很多时候却是身不由己。

如今神庭政务繁冗,想回归墟,谈何容易。

“我的本体是狼。”

暄风不知她为何忽然强调这早就公之于众的事实,却还是捧场地点了点头。

“很威武的大狼。”氓倾又道。

暄风不答了,看似纵容的笑让氓倾很不好意思,她撇过头,倔强地道:“虽然比不上鸣啁,可在雪狼族里已很是出挑!”

提起雪狼族,氓倾忽而失落,她道:“我知道您看似守矩,却不喜天阙,怀念着自己的故土,我来到这里后,也总是忍不住想起从前,想起爹爹死时的惨状。”

“阿兄把我丢到人间,我恨雪狼谷,他们唤我氓倾,可我根本不喜欢这一切……”

氓倾的声音愈来愈低,变作了隐忍的呜咽。

灼热的泪滴在暄风手背上,她指尖微蜷,犹豫片刻终究靠了上去。

“你若不介意,”她动作轻缓地替小狼妖擦去泪水,语气柔和似风,“我近海而生,曾有自己的名字,后来随师傅离开归墟,才唤作暄风。”

氓倾回过头来,泪意未退,眼角和鼻尖都染着薄红,暄风看着她,柔和的心彻底化成水迹。

“从今日起,你便是溟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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