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通灵眼

数道闪电划破暗沉的天际,极静,没有一丝声响,却带起要搅翻天地的错觉。

有个老者出现在雨幕中,他满头须发皆白,双耳垂颈,长眉将要遮目,惶然一副慈态。

所持拐杖盘卧着一只身披鳞甲的异兽,虎目威风赫赫,往地上一震,十分吓人。

他看着眼前清瘦的溟珞,捋了捋长须问:“寻到了?”

“寻到了。”溟珞未回头,仍静立雨中,看着紧闭的城门。

老者叹了口气,不知在感慨什么,他犹豫再三,还是压不住心中担忧,走到近前正色相劝。

“玄符中有您炼化的精血,冒险打破禁制,或许能救她一命,可若事不成,您何以自保?无数双眼睛缩在暗处蠢蠢欲动,此去凶险,请您一定再三思量!”

骨甲里传出的伶仃海风声,溟珞掌心微蜷,她看着被血雨染红的城门,想到萧湄的十六亡期,眉目间染上了沉沉郁色。

“图央,我没有时间了。”

溟珞抿了抿唇,目色宁静幽深,她的话音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怅然,在这场突至的暴雨中碎成几个零散的字。

老者已经到嘴边的话终究化成了沉重的叹息,他扶着拐杖站直了些,试图劝解一番,让溟珞回心转意。

“帝君也知道此事了。”

雨水在街上汇成了浅浅血河,溟珞眼里厚重的雾霭聚拢又散去。

“我在宣启卜卦五载,本以为下次相见遥遥无期,昨日原是要动身去绥京的,被几个杂碎拦着,缓了期限,如今反而庆幸不已。”

老者往前疾走两步,浊目中的忧虑有如实质,他缓了声音,“我怕之后,他们会以此做文章,届时您孤立无援,何以自保?”

“你旧伤未愈,且回去罢。”溟珞将骨甲拢入袖中,不再言语。

老者岂不知溟珞要作何打算,心中难免着急,可见她态度决绝,只能无奈地摇了摇手,遗憾地喃声而语。

“老朽已到驾鹤之龄,折腾不了了,来日是福是祸,请您珍重。”

……

今日的雨分外大,萧湄回到家中时已经大半身湿透。因为雨天的缘故,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熟练地摸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榻上的妇人静了一会儿,摸索着起身,空洞的双眼望着萧湄的方向,面色病弱却透着几分欣喜,“湄儿?是湄儿回来了吗?”

她表现得很平常,维持着滴水不漏的笑意,面容却稍显僵硬,有种怪异的违和感。

等萧湄换了湿衣去煎药后,妇人着急的神色瞬间散尽,原本空洞无神的眼里闪烁异光。

她将牙齿咬得咯嗒咯嗒响,枯瘦的手指在床榻旁有节奏地敲打,外面的风雨声变得更大,像是欢呼。

妇人手作弯钩状,伸手一抓,远处的木匣子便飞到了手里,用力捏碎后里面的粉末四散,落满枯瘦的手。

她翻来覆去看了几眼,见自己没遭到反噬,不屑地嗤笑起来,“什么狗屁驱魔散,过了今日,吾主大计可成!”

声音嘶哑,和方才那柔和的声调全然不同,极其刺耳难听。

风雨声渐大,萧湄抱膝坐在药罐旁,看着火舌舔舐罐底,愣愣地出神。

今日的雨实在太过怪异,溅在身上变成了血,带着浓而腻的腥味,衬得她浑如地狱索命的修罗。

听着炉子里火星炸裂的声音,萧湄摸着眼角,雨水滑进眼睛的痛辣感仍清晰无比,她跑回房中拿起铜镜一瞧,立时吓得扔了出去。

妇人听到声响,扶着床沿坐起来,举止僵硬得像几块拼接起来的硬木板。她攥紧了手中香囊,望着萧湄所在,空洞的眼里带着几分探究。

“湄儿?”

萧湄回神,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声。她蹲身拾起铜镜,壮着胆子再看一眼,却是心如死灰。

通灵眼作为连通阴阳的符物,一旦开启,便会吸引浓郁阴气聚身,原本与常人无异的眼睛开始赤红充血。

萧湄无力地靠着墙滑坐而下,想起当年那个高僧说的话。本以为这封印固若金汤,可保自己一生无虞。没想到一场诡异的血雨,又强行剥离了她普通人的身份。

溟珞所赠的玄符忽然掉落在地,像是浸满了血,迸发出淡淡青光。待萧湄伸手碰到时,青光大盛,被火灼烧的疼痛从掌心蔓延至全身。

极浅极淡的黑雾从背后逃窜出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被青光撞散,再无踪迹。

血雨没有停下趋势,反而越下越大。

通灵眼封印松动,寄居妇人体内的恶灵亦有所觉,她目色变得狠厉,杀心已起。

等萧湄端着药走来,隐在被中的手忽然曲成诡异的弯钩,急速朝萧湄后颈抓来。

玄符青光暴起,将黑雾中所裹挟的杀机震碎,妇人体内的恶灵被若隐若现的符文灼伤,颤抖着以袖掩面,遮住溢出黑血的唇角。

它十分不甘心,曲起掌心还欲再击时,借着格外灵敏的听觉,感应到院子外来了不速之客。

对方底细太深,恶灵怕被察觉,只好散了凝起的黑雾,闭目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屋檐上落下的雨已经变得赤红粘稠,萧湄拉开窗户,腥臭味迅速穿过缝隙,腥风袭面盈满鼻息。

萧湄忽然不确定,通灵眼封印是否已经松动,她死死攥着窗棂,面色愈见苍白,心中翻起惊天骇浪。

溟珞没有撑伞,孑立在血雨中。

方圆几里干净得连个鬼影也没有,萧湄探查不到任何魂息。

“路上雨势渐大,方圆几里只有姑娘一家,能否容我避避雨。”

萧湄上下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太害怕而喉咙干涩,她兀自定神,撑伞走出来,血雨落在新换的衣裙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猩红血迹。

等引溟珞进了屋,迟钝的脑子才轰然一声,萧湄看着未撑伞却没被淋湿的人,嘴角笑意瞬间凝住。

既然雨淋不着,那她为何又要避雨?

溟珞的衣裙干净得不染纤尘,反倒是她出去一趟,新换的裙裾又沾满了血污。

萧湄想起通灵眼封印松动,她的眼睛已经充血赤红,溟珞却神色如常,没有一丝惧意。

她刚想说话,屋内再次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恶灵操控着妇人的躯壳跌倒在地,焦急地摸索着什么,空洞的眼里隐隐泛起泪水:“湄儿?湄儿,香囊,香囊掉了。”

萧湄走过去帮忙寻找,一双枯瘦的手却慢慢攀附到她的后颈,力气极大,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寄身妇人体内的恶灵目光怨毒,时刻关注着溟珞的动向,它构筑起心语联结,恐吓不停。

“我不知你是何方神圣,胆敢再近一步,阻拦吾主大计,她的脖子顷刻间就会被扭断!”

原本空洞无神的双眼被黑雾笼罩,连眼白也吞噬殆尽,阴沉慑人。它见溟珞果真停下脚步,心中惶遽稍散,松了一口气。

恶灵刚想收回控制着萧湄脖颈的手,却见一只生着长翅的异兽虚影从溟珞衣袍上冲出,迅疾将它扑倒于榻上。

“湄儿!”

惊惶的喊声戛然而止,惧色定格在妇人空洞的眼中。

萧湄正弯身寻着香囊,压在脖子上的大力猛然一松,枯瘦的手顺着脊背滑下,带起一阵痛辣感。

因雨势缘故,即使有烛台勉力撑着,屋里还是被黑暗笼罩着,萧湄并没有看到从身旁疾掠过去的异兽。

她抬起头看去,发现妇人已经陷入昏睡,以为是那带着助眠功效的药汤起了作用,转过身想拾起地上的香囊。

“莫碰它。”

溟珞声音冷冽,带着些许命令的口吻,原就不苟言笑的脸上多了几分肃然。

香囊陡然炸裂开来,明黄色碎布飘旋着落在地上,一团拳头大小的黑雾冲至半空,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般咿呀怪叫,不住地浮动挣扎。

萧湄被黑雾裹挟,僵硬地定在原地,眼底红光变盛,像是浸透了血,泛着不寻常的诡异感。

错觉和幻境铺天盖地袭来。

浮动的黑雾倏然涨大,似乎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鳞片,叠成数十个矮小的魔人。

漆黑外凸的鱼眼怨毒无比,魔人利爪深陷进地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它们贪婪地嗅着从萧湄身上的人肉香气,獠牙不断滴下黄褐色粘.液。

利爪似弯刀,浸着鲜红的血。

“不要,不要过来……”萧湄往后退去,失神喃喃,大脑深陷幻境已经不受控制。

溟珞眉头微皱,伸手覆上萧湄双眼。

指腹微凉,一股温和的灵气渗进去。待把手移开,只见一团如拳头大小的黑雾浮在看不清掌纹的手中。

黑雾被强悍的威压灼烧得动弹不得,浑身筋骨都搅在了一起,它变作一个矮小的魔人,却逃不开钳制,剧痛让它神志不清,只能艰难地挤出一句不完整的话。

“淮安君,与你无关,劝,不要插手,吾主不会放……”

溟珞周身气息变冷,指上用力。

魔人魂台仿佛被一股强大力量撕扯,外凸的圆眼里终于有了滔天惧意。

随着一声惨叫,魂台碎裂,如同散沙般向四周散开,再不见踪迹。

“我应当说过,不要近她的身。”

萧湄身处浑噩幻境,周遭像是只剩下自己,每一次声响都无限扩大成恐惧。

待再睁眼,入目却是桌子上那盏摇曳的灯。

她心下一梗,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香囊中的黑雾化作散沙,包裹的事物掉落于地,赫然是一截断指,骨肉新鲜还带着血,切口处聚拢的黑雾往外扩散。

断指左侧有道弯月形刀疤,如同蜈蚣蛰伏其上。

那是萧湄八岁那年,阿爹带她去邙山采药时留下的伤。

“你父亲已经死了。”溟珞的声音不悲不喜,她缓步走过来,带着凉意的手再度覆上萧湄的眼睛。

泪水滚烫,灼人心肺。

溟珞指尖稍动,压住了收回来的冲动。

随着灵力注入,周遭鬼魂的气息越来越浓,阴气越来越盛。

萧湄察觉到溟珞的意图,慌张地覆上那双手,欲将它移开,使了力气,却是纹丝不动。

通灵眼封印在灵息下渐渐松动,即使被手心挡着,屋内的景象却越来越清晰。

无数鬼魂聚在周围,密密麻麻攀附满了整个房体,杂乱的哀嚎声瞬间涌入脑海,逼得萧湄头痛欲裂。

盘踞的恶灵被牵引出来,消洱成一滴黑血,腐蚀了地面。

妇人魂魄已被蚕食,空荡的躯壳迅速长出尸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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