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驹引路将近八个时辰后，青铜船终于行驶到海雾笼罩区的边缘地带。

海雾散去，熹微的晨光泻入。

没人比卖力干了大半日活的龙驹更欣喜，它几乎要立即昏厥，沉入海底，不过片刻又缓缓地浮出水面，仰面拍着圆滚的肚皮，吐出一道冲天的水花柱。

萧湄从船楼出来，站在甲板边缘往外望去，只看到翻了肚皮、随海浪漂荡像具浮尸的龙驹。她眼皮猛地一跳，害怕是它连续干了八个时辰的活，过劳卒于海里。

眼看着‘尸体’越飘越远，萧湄第一次近海，并不会凫水，只能四处张望，焦急寻找着能将它勾起来的杆子。

可惜青铜船经过一次风暴的摧残，甲板上除了五樽避水犀像，再无他物。

萧湄本想喊灵仆帮忙，话到嘴边她却想起来，自己在碧水山庄时曾弄湿过阿九的鞋子，不过瞬息之间他便缩成了一张符纸。

这近百位灵仆下水去，能回来一个都是侥幸。

纠结之时，龙驹的尸体自己游了回来。它跃上甲板，身上水波荡漾，透亮无比，没等歇过劲儿来，便迅速地冲进了船楼中。

萧湄跟上去，看到龙驹屁颠颠地跑到溟珞面前，高昂着头，一副求赏的架势。

她不清楚她俩暗中达成了什么交易，只见溟珞变出一个小符袋，龙驹眼睛一亮，忽而乖巧地蹲着，就差摇尾巴吐舌头了。

萧湄嘴角一抽，深觉这个在别人口中十分厉害的三途魇，是越活越像狗。

不知那符袋里到底装了什么，让它露出本性，摆着一副谄媚讨好的模样，倒分不清谁是它的主人了。

溟珞将符袋丢到龙驹面前，嘱咐道：“袋中有数，不可多食。”

龙驹殷切地点着头，没有心思再听，张嘴一口叼起符袋，屁颠颠地跑远了。

“袋中装着什么，让它如此……”萧湄话音顿住，‘似狗’二字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折中了一下，委婉道：“让它如此疯狂。”

“你的梦。”溟珞答道。

三途魇素来喜食悲梦，又恰巧萧湄身为龙驹宿主，梦境十分对其口味。可惜自从秦府食梦惊到萧湄后，溟珞便在萧湄的梦中设了禁制，让龙驹无法擅闯。

这些年来，萧湄经历了许多，渐渐冲淡了失去双亲的悲伤，她的梦境愈来愈甜腻，多半时候都能从中看到溟珞的身影，龙驹吃一口悲梦的机会愈来愈渺茫。

符袋之中，是四年来仅有的十个悲梦。

龙驹嘴馋，缩在甲板角落大块朵颐起来。

第一个梦，好吃，但它囫囵吞下，没尝出味道。

第二个梦，大口咀嚼，比第一个稍微次那么一点，不过吃得很满足。

第三个梦，晶莹剔透，覆满泪珠，像一个水色氤氲的玻璃球。

龙驹看得眼睛都直了，直咽口水，有点舍不得吃，又怕藏起来会融化掉，只好忍痛放进了嘴巴里。

咬一口，冰凉苦涩的味道直冲大脑，龙驹吃得飘飘然，心想让自己现在去死也值得了。

符袋里散发出诱人的苦涩味道，龙驹偷偷扭头，看到空空的甲板上就剩自己，于是心里发痒，伸出爪子想勾出第四个。

只是刚触碰到符袋，它便像触电一般，猛然朝后面弹射出几米远。

龙驹看着被烤得冒出阵阵白烟的爪子，气得呲牙咧嘴。

它不情不愿地扎紧了符袋袋口，用只有溟珞能听到的声音，朝着船楼咬牙切齿叫喊。

“听说您去阴阳楼，问了几个问题就给了小獴狴三千年赎价，他们都说您出手阔绰，依我看，不过是吝啬的铁……”

龙驹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它骂的对象已经来到面前，嚣张的气焰熄了，它叼着符袋放回溟珞手里，一脸谄容。

出了海雾区，要辨别方向就容易多了，只是要安稳走完余下大半个月的航程，还十分艰难。

因为溟珞扎破了鼠掌柜藏在船楼上的眼睛，如今青铜船已经完全由她们控制，速度提升了许多。

海上的生活虽然单调，但每天都有新体验。

秦扶摇带来的一箱子医书丢在乾坤袋里，落了厚厚一层灰。她在船侧架起了几个钓台，整日整日坐在那，有时候半个时辰也不动一下。

她自小在靠海的绥京长大，不似萧湄这个旱鸭子，凫水和钓技都十分精湛。钓上来的怪鱼海虾，经灵仆之手烹饪，变成了一锅锅鲜美的粥食。

青铜船如一头庞大的巨兽，朝东边平稳航行。萧湄的晕船症状彻底消失，除了不会凫水，别的已经挑不出毛病。

第二十五日，却发生了始料不及的事。

青铜船闯入了漩涡区。

萧湄立于甲板之上，纵目远眺，肉眼能看到的大小漩涡便有近百个，暗流之密集，让人惶遽不安。

这些漩涡携带着大量海水，形成了圆柱形水团旋转，最外围是一圈圈发白的水浪，与四周湛蓝的海面区隔开来。

漩涡中心黑如墨，平时连海鸟游鱼都不愿意进入这片漩涡密布的海域，遑论人类。

“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我们提前五日进入了狂龙海湾。”溟珞往前打出探路的灵符，却在海风作用下熄灭了。

来到漩涡区，意味着已经到了狂龙海湾的边缘海域。可从绥京航行而来，即使一路顺遂没有险阻，也至少要花一个月的时间。

她们误闯螭蛟巢后又经历了海雾，如今才过去二十五日，怎么可能这么快。

这些漩涡像无数蛰伏于海面的异兽，水流异常强劲，其阴郁发黑、冰冷彻骨，深度无法测量。

过往船只一旦被拖入死亡陷阱，绝无生还机会，几秒内就会被凶猛如兽的水流切割成残骸，卷入海底，吞噬殆尽。

进入漩涡区，就被斩断了退路，没有调头可能。

三万年来，六界异士为寻找归墟的真龙冢和混元玺前赴后继，最后都喂了潜底的恶龙海蛟。葬身于此的船只残骸数不胜数，能活着逃脱这片海域的简直是凤毛麟角。

寻找六赑岛的旅途，注定不顺遂。

这些漩涡像个活物，能够瞬间移换位置。轻则滞缓航速，偏离航线，重则将青铜船吸入海底，船毁人亡。

多半时候，船只正前方还是宁静的海面，可转眼间摧枯拉朽的漩涡便到了近前，根本来不及更换航向。

漩涡底部还潜伏着许多心怀怨念的恶灵，他们是三万年来葬身于此的六界异士，事未竟而身死，当然千般不愿，总想着拉替死鬼，获得重回人间的机会。

溟珞的灵符再次派上了用场，她取出十二道灵符，分别撒向十二个方位。

灵符金光一震，陆续化作了高耸庞大的青铜船，将众人所在的青铜船包围其中，朝各个方向驶去。

眼看着那些青铜船分身纷纷被吸入漩涡，清出了一条宽阔的通道，溟珞立刻下令让掌舵的灵仆直线而行，并且往船帆上打出一道灵力，为其提速。

因为灵符蕴含了溟珞的法力，所化之船比普通船只更能抵御漩涡的水流。

那些潜底的恶灵发狂般撞击着分身的底部，眼见不敌，又驱使邻近几个更大的漩涡合并过来，形成更强的攻势，船身在猛烈的撞击下隐隐有了裂隙。

他们并未发现，真正的青铜船已经隐起形体，如幽灵般以极快的速度驶出漩涡区。

大型漩涡受恶灵操控，纷纷聚集朝着十二艘分身船攻去，只余下一些极小的漩涡，使得青铜船颠簸不止，如同一只受伤的猛虎，朝着外围快速奔去。

那些恶灵满怀期待地击碎分身船，并未发现有人落水，才发现自己中了计，可是环视一周，真正的青铜船已经没了踪迹。

狂龙海湾所涉海域极其宽广，没有安全区可言，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会葬身于此。

溟珞从前独自来探查，从未进过狂龙海湾的中心海域。如今纵目远眺，根本看不到一处浅海地带，遑论高耸出水面的岛屿，心中猜测再次应验。

“六赑岛并非死岛，它在六赑兽的脊背上形成，三万年来，六赑兽栖居于狂龙海湾中，背脊上泥沙沉湎累积，又生苔藓，如今变作了林木葱郁、异兽遍布的神秘岛屿。”

溟珞话音稍顿，望着一览无余的宽阔海面，眸色微沉，“不过两千年前，六赑兽曾受过一次重伤，潜底之后再未现身。”

传闻之中，六赑岛底部就是归墟的入口，而开启入口的秘匙，就在岛屿上的某个角落。如果六赑兽没有主动浮出水面，她们要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青铜船再次闯入了海雾区，不过与上次不同，雾气愈发浓郁，从甲板上往下望去，就连船身外一米处的地方也难以看清。

浓雾里好似有干预磁场的东西，连在三途河中来去自如的龙驹都分不清方向，它探头看着船底发黑的海水，一溜烟跑回了船楼上，死活都不愿意跳海带路了。

浓雾湿气极重，灵仆们的行动愈发迟缓，纷纷倒在了甲板上，化作了被浸湿的符纸。船舵失去控制，青铜船在原地打转。

溟珞刚刚以术法稳住船身，平地忽然卷起邪风，将那些符纸吹到半空，而后全部砸于半透明的船帆上，强行推着青铜船往雾心驶去。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涡流海域的恶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