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湄收回唤灵旗，意识凝成的躯壳破裂在海底，她并不知青铜船上发生了何事，意识回笼时便感觉世界天旋地转地晃动着。

秦扶摇抱着小狐妖坐在一旁，惊魂未定地道：“我们的船，好像触礁了。”

萧湄走出船楼，那些曾受毒雾浸染的灵仆已被收回，如今偌大的甲板上只看得到溟珞和阿九的身影。顺着他们的目光，一块小小的浅滩映入眼帘。

这似乎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小沙堆，才有锅盖大小，被海水冲刷着，但萧湄知道这是狂龙海湾的中心地带，海水深不可测，四周根本没有岛屿，这不起眼的小沙堆底下，极有可能牵连着一大片沙地。

纵目望去，与之前湛蓝的海水不同，青铜船前方将近五里的海面都泛着浅白色。小沙丘又升高了几寸，变得更大，露出了连片的珊瑚礁。

珊瑚周围时而游过许多萧湄从未见过的小海鱼，鱼鳞隐约覆着一层流萤，在阳光下斑斓而耀眼。

只是一会儿，那些小海鱼身上的色彩便渐渐淡去，行动愈发迟缓，最后整个鱼身都变作雪白色，漂浮于海面上。

溟珞往外走了几步，话音淡淡，“这些生物，唤作赤灯鱼，并非浅海所生，它们栖息于千米深的海底中，受日光曝晒，便会失色而死。”

赤灯鱼现身海面，意味着青铜船所撞的这座小沙丘是刚从深海升起的。方才在船楼中听到的那句话，并非幻听。

“青铜船下，将会升起一座岛屿。”

似乎为了佐证溟珞的话，沙丘上升速度变快，不一会儿便如楼高。

青铜船四周的海域陆陆续续有更多沙丘浮出海面，大小十分不齐整。各种各样从未见过的深海鱼在水面上翻腾跃起，带起沙丘的泥土，把海水搅得浑浊不堪。

仅仅一刻钟过去，湛蓝的海面被无数沙丘切割成碎裂的镜面，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沙丘完全升起，花了整整半日光景。

一座巨型岛屿耸立在青铜船前，四周似乎系着无数长线，牵连起许多个未完全浮出水面的小岛屿，形成了长长的岛链。

这块海中陆地之大，几乎不能用岛屿来形容，南北纵伸绵延数百里，岛上耸立着十数座高耸巍峨的山峰。

更让人为之震撼惊叹的是，岛上植被覆盖，葱郁异常，但无一株是陆植，全是海柳、海萝、墨角藻、狐尾藻之类。但分布更广的，是各式各样、颜色鲜艳的珊瑚丛株。

各种叫不上名字、长相奇特的海鱼尸体散落岛屿各处。

“方才我们在船楼中听到的那句话，或许，正是六赑兽所说。”溟珞有了些意料之外的恍惚，只是一瞬，眸色便又恢复了清明。

“面前这座绵延数百里的岛链，是已经潜海数千年不曾浮出水面的六赑岛。”

万鬼抬船出了毒雾区，没想到竟然阴差阳错撞上了刚刚结束休眠从海底升起的六赑兽。

历经万难来此，一是为了寻找传说中藏于六赑兽腹下的归墟入口，二是采回宗晏变革神策军所需要的灵烛。

启程之前，溟珞便已做好无功而返的准备，因为过去许多年，她独自来到这里，都不曾寻到过一丝关于六赑岛的踪迹。

萧湄驱使万鬼抬船破阵，无心插柳柳成荫，撞到了正欲浮头的六赑兽。

灵仆们听从溟珞的命令，控制着船舵使青铜船靠岸。

萧湄想起鬼魂祭旗前，提醒自己的那句话，心中隐隐不安。她走到溟珞身旁，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岛屿。

“我方才凝出虚体，在海底驱使鬼魂抬船，最后一个鬼魂祭旗前，曾提醒我一件事。”

溟珞闻言侧过身，眸中微澜渐起，而后不着痕迹地错开，静静等着余话。

萧湄无端想起了雪狼的眼睛，那样幽蓝深邃，傲气凛凛，蕴藏着慑人的波光。明明龙驹的眼睛也是蓝色，却总是冒着股傻气，让人根本惧怕不起来。

青铜船还未靠岸停稳，龙驹看着岛上满地的新鲜海鱼尸体，再也耐不住心中躁动，从船头一跃而下，朝着六赑岛快速游去。

秦扶摇一声疾呼，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欲要跟着它跳船的小狐妖，一阵头疼。

萧湄陡然回神，略略抚平了心绪，“有东西跟着我们，不是人。”

溟珞有些意外，她是雪狼族出身，自认感官聪敏，能察常人所不觉之微末。如若真有东西跟来，那它必定十分善于隐蔽行踪。

溟珞想起在雾区时，那平地而起推着青铜船朝某个方向行驶的邪风。

青铜船触礁，也许并不是因为万鬼抬船，而是那个跟来的东西故意为之，它没有任何依凭，出入狂龙海湾于无形。

这一系列巧合，让溟珞心中泛起隐忧。

那未名之物能猜出潜底千年的六赑兽会于此时此地浮头，所以费尽心思将她们引到了此地。

也许这一个月来，它都不远不近地缀在青铜船后，看着她们穿越螭蛟巢，渡过漩涡和海雾区。

刚升起的希冀被浇熄，前路好像愈加迷茫，溟珞心中有了一个不可能的猜测。

那追来的未名物，或许就是曾在宣启重伤她的神秘水影。

如若真是它精心谋划的棋局，那么现在登岛，等着她们的必定是更多不可预料的危险。

可是青铜船已经靠岸，五年之期也迫在眉睫，溟珞无法说服自己调头折返。

青铜船靠岸一侧放下了长长的铜梯。

溟珞看着铜梯底部潮湿松软的泥沙，伸手拦住欲要走下去的秦扶摇。

那些灵符化作的灵仆似乎受到了某种指令，开始从青铜船各处聚集到甲板之上，并列而站，而后先行下了船。

不出溟珞所料，最前面的灵仆刚刚下铜梯走了几步，便猛地被吸入泥沙之中，只冒起几个水泡，甚至连符纸都不见了踪迹。

水里扑腾着想要靠岸的龙驹见状，识趣地调头游回了船上。

如果刚刚下去的是秦扶摇，结局必定惨烈万分。

阿九得到溟珞的授意，手持炽焰长刃，飞身下船将其刺入吞噬灵仆的那片泥沙中。随着剑身上青蓝色的焰火燃起又熄灭，泥沙沸腾起来。

藏身于其中的恶灵承受不住烈火灼烧，蠕动着朝四处逃命。只是不等它们逃出烈火圈，阿九便往土里打入一道自燃符，火势轰然变大。

恶灵浑身漆黑，皮肤滑腻如鱼却没有鳞片，生着鱼类的腮腺，四肢已经退化成鳍，但隐约还能看到手脚的形状。

透过通灵眼，萧湄看到它们扯着方才拉下去的灵仆在土里游蹿，猛然破土而出冲入海水中不停打滚，身上跟浇了油一般，火势怎么都灭不掉。

仅仅几息之间，冲出来十几个躯体残缺的恶灵，无一例外都被符火活活烧死，随着海潮漂浮，离岛屿越来越远。

等沙土之中再无动静，阿九收回长刃，退到了一侧。

灵仆们又迈开了僵硬的脚步，踩在已经夯实的泥沙上。随后萧湄和秦扶摇也下了船，溟珞走在最后，她下了铜梯，转身一挥衣袖，六丈青铜船便化作了巴掌大小，被收回了乾坤袋中。

她们方才所看到的十几座高耸险峻的山峰，其实是海底活火山，数千年来，它们喷发的熔岩被海水急速冷却，才形成了如今陡峭的外形。

脚下泥土松软发黑，因为刚刚升出水面不久，还十分潮湿。许多朽败炭化的林木掩在丛丛簇簇的珊瑚丛中。

它们是六赑岛还未沉底时生长的植被，后来被带到深海之中，十几座巨型海底火山喷发出的高热灰烬将其掩埋，千年后的今日，重新现世。

岛屿上到处都是刚刚被曝晒而死的深海鱼类的尸体，龙驹虽然食梦为生，但性子顽皮好动，看到这些样子奇怪的新奇物种，也忍不住上去扒拉几下，亮出獠牙咬上几口。

奈何这些海鱼多半含有剧毒，不过一会儿，它便肿着脸呲牙咧嘴跑回了溟珞身边。

然而它等来的不是灵力安抚，只见四爪忽然腾空而起，天旋地转间，扑通一声被丢入了海里。

两颊的痛意慢慢缓解，龙驹这时才记起来，自己遍身由水组成，只要入了水，万难便可迎刃而解。思及此，它也不恼溟珞命令灵仆扔自己入海了，在水里欢快地游个不停。

‘灵烛’是幽冥录中记载的一种珍草，人食之，可得神力，增益修为。传闻其只生长于六赑岛之上，三万年来，似乎还未有成功采摘的例子。

许久许久之前，溟珞曾见过一次灵烛，所以对此珍草的搜寻，并非大海捞针。而且已经数千年不曾有人登上六赑岛，灵烛生得葱郁，并不难寻。

她走到一丛珊瑚旁弯下身，伸手拂去某棵植株叶片上遗留的火山灰，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

这棵植株的叶茎约手指长短，十几片堆积在一起，长着淡褐色的纹路，覆有一层绵密的绒毛，气味浓郁却不刺鼻。

溟珞把自己脑海里关于灵烛的记忆传到灵仆的符身上，它们便忽然散开，朝六赑岛各处走去。

萧湄并不知道溟珞要寻找灵烛的事，她望着这株躺在没有掌纹的手心中的草，莫名觉得它的气味熟悉极了，但心绪流转，总找不到答案。

等溟珞把灵烛交到阿九手中，萧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记忆清晰起来，这独特而浓郁的香味好似一根长线，将她拉回在神隐坞的那年。

“雪隐和风舞！”她有些激动地低喊道。

“什么？”溟珞看了过来，因这句话微微怔愣。

“我在那两壶酒里闻过这个味道！”

溟珞不作声了，心绪复杂难言。她望着连眉梢都染上喜色的萧湄，怅然低喃。

原来，你真的不曾忘却。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兽脊上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