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萧盈刚起身就听见人来报,出大事了。

昨日里瓦官寺进宫来做一场法事,居然把准皇后和东乡公主都给拐跑了。梁女史不知道怎么想的,不追去瓦官寺,却疑心是御史中丞家里藏了人。

王诃的夫人姓崔,正是执金吾卫中尉崔挺的亲姐姐。本来就听说女儿在宫中生了病,既没有确切的消息,又接不回来人,正满怀的邪火没地撒,竟跟梁女史犯起冲来,结果身边两个女婢被梁女史下令抽了好几鞭子,惩戒王家冒犯太后威严。

崔夫人将门之女,哪里受得了这个气,立刻把王诃的叔伯兄弟都召来,又去娘家请来八十多岁的祖父联合上书,直接递到了陛下御前,也不管天子有没有这个权力把太后怎么着,总之得先告一状。

萧盈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封上书,只问:“那公主呢!”

来递上书的被问得愁眉苦脸,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建康都乱成一锅粥了。

昨天崔夫人把王家全族都召起来那么一哭,她的公公,太后的舅父,持着剑就闯进了太尉府,站在谢郯门前扬着嗓子骂。王家把好好的女儿送进上阳宫,现在人被和尚拐跑了,太后居然还派女史来王家打杀下人,这是什么道理!谢家欺人太甚,王家也不是软柿子!谢太尉要出来跟他讲道理,他也不听,揪着谢太尉的襟口,险些真在太尉身上戳出个洞眼儿来。

中书令仓皇进宫,太后找不到公主,哪里耐烦王家的事情,只是夺了梁女史的印,命她禁足思过,就想敷衍过去。崔夫人岂肯罢休,回娘家又哭一场。太后下令执金吾卫出去找人,崔挺居然两手一摊,拒不从命,说执金吾卫乃是国之重器,是征伐平乱用的,这种找人的事情,应该找城门校尉。

太后震怒,罚了崔挺十鞭,下令左中侯带了人直接把瓦官寺围成了铁板一块。

左中侯提审了去宫中做法事的慧净、慧悟二僧。对于带走了公主和王氏女一事,二僧供认不讳,但坚称不是“拐走”。王氏女被怨魂缠身,沉疴不起,是太后让公主带王氏女去龙盘山休养,还派了执金吾卫护卫,不许相扰。

左中侯原本不信,但是慧净真的拿出了执金吾卫军侯的信物。左中侯就忍不住想了,难道崔挺抗命竟是另有深意?是知道太后只是做给王家看看的?瓦官寺里面贵人也不少,左中侯哪有崔挺的家世和人望,一时不敢得罪,便撤了军,回来先报给太后听。

太后都没听他说完就罢了他的军职。崔挺挨了鞭子还在家躺着,又被太后召进宫,直接把那枚军侯信物往他脸上砸,让他拿回去好好查,哪个军侯,领的哪道令,一天之内解释不清楚,就跟左中侯一起滚回家去!

一通雷霆发作完,太后又亲自摆驾瓦官寺。但她与慈安先前闹得狠了,放了话“永不相见”,所以硬是不肯亲自去,只让人去把慈安给她“请”下来。

慈安拒不从命。

传令的人原样又下了山,回报王氏女已在龙盘山上剃度出家,而东乡公主昨晚把人送来以后就走了——是。他顶着太后的怒火答得战战兢兢,是慈安比丘尼让公主一个人在夜里走了,公主自己说,会有执金吾卫来接……

太后险些没当场背过气去,当即让人斩了慧净、慧悟二僧,然后一迭声派人去请王家人,让他们过来自己看看“王家人做下的好事!”

其时已近三更,但是崔夫人立刻带了人上龙盘山去,仆役们手中的火把绕成了游龙,当真有盘山之势。据说崔夫人一见到王执瑈的样子,就咬牙切齿地骂谢拂霜不得好死,慈安就在一旁听着,眉目不动,好像说的根本不是她的女儿。只有崔夫人说要把王执瑈带回去的时候,慈安才说了一句,她已入佛门,俗世之人带不走她。

崔夫人爱女心切昏了头,但王家尚有清醒的人,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做小叔的苦苦相劝,今日领回家去医好了,那这婚事怎么办?王家还能退陛下的婚事吗?此番这般得罪了太后,瑈儿再进宫去,还有命吗?不如先在姑母这里避一避,等阿兄回来再做计较……一直劝到天都亮了,崔夫人才终于肯将女儿留在慈安这里,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

就跟还嫌不够乱似的,这会儿城门校尉又来报,说长沙王带着两个儿子到建康了,请太后示下。

长沙王到了,也就意味着王诃回来了。但御史中丞也没有回来复命,太后派人去请,只听人通报,说御史中丞路上染了时疫,不能来见。

太后左思右想,估摸着事情大概已经传进了王诃的耳朵里。崔夫人此番还只是小打小闹,若是御史中丞咽不下这口气,在朝中搅动起来,才要出大事。谢家虽然不怕,但也麻烦得很。

谢拂霜只得又把崔挺召来,好言好语,请他怜惜她慈母之心,好歹王家的女儿找回来了,东乡公主还不知道在哪里……

崔挺听明白了太后的意思,也替姐姐给太后赔罪,承诺会回去跟姐姐、姐夫好好说和。执金吾卫也定不会辜负太后的期望,就算在建康城挨家挨户地去敲门,也要把东乡公主找回来。

君臣两个各自把过场走完一遍,太后也没追问那枚军侯信物是怎么回事,崔挺也没主动报,只是提了一嘴,说长沙王已到建康,但是跟着御史中丞去荆州押送的那三百名执金吾卫仍未归营。太后听完沉默了片刻,只让崔挺自己看着处理,就心烦意乱地让他退下了。

崔挺出了宫,不到两个时辰,袁煦怀里揣着那枚军侯信物,又进了含清宫。

“什么意思?”萧盈没反应过来,“谁给你的?”

“桓湛。”袁煦压低声音,两手奉上给陛下看,“说是瓦官寺里那个掉了脑袋的和尚交给左中侯的。”

萧盈一时没说什么,把那军侯信物接过来,掂在手里左右地看。这东西也是个虎符的形状,但小了两圈,也没有从中间劈开。上面也有铭文,写了独一无二的字样。执金吾卫里每有军令下达,都会配这样一块信物给领命的军侯作为凭证,根据上面的铭文字样就可以去查档,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人所命,何人领命,一概清清楚楚,绝无作伪。复命之时,也得把这信物上交销档,才算是了结。要是不小心丢了,依军法当斩。

萧盈抬头问袁煦:“你又不是执金吾卫,桓湛为什么给你?”

袁煦跟陛下没大没小:“但陛下亲口赐了婚,我是他妹夫啊!”

萧盈明白了什么:“好个崔挺。”随即又问袁煦:“桓湛还说什么了?”

袁煦便道:“他说这道军令是上个月初七发的,奉太后之命,调了三百人给御史中丞,去荆州押送长沙王。”

一片静默。袁煦还没听说瓦官寺的那一出闹剧,只是忠实地传了桓湛的话而已,一时不明白萧盈的脸色为什么突然就变得这样难看。

“陛下?”袁煦也跟着严肃起来,“怎么了?”

萧盈手指微蜷,把这枚信物牢牢地攥在了手心,像是捏碎某个人的喉咙。

“萧,忞!”

明绰猛地吸了一口气,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有那么一会儿,她都没想起来自己在哪儿,紧张地环视了一圈,记忆才潮水般涌了回来。她想起来了,是李姬把她安顿在这里的,她还见到了长沙王,还叫了他一声五叔。但萧忞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去跟慧玄说话了——不对,不是慧玄,是方千绪。明绰想起来,她听见萧忞称呼方千绪为“亚父”。

“长公主醒了?”

明绰又是一惊,这才发觉方千绪就坐在房中,正低着头读一封信。这个房间所有的窗户都是封死的,糊了厚厚的一层纸,光线透进来,便像是被筛过了所有的锐利,只剩下柔和的、发着昏黄的光,让人读不清楚字。方千绪的鼻子都快要贴到那张纸上了,好不容易才看完,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的口吻:“崔夫人这个脾气啊……”

明绰没出声,看着方千绪把崔夫人的信放到一边,自己铺开纸,磨墨,提笔便写了“吾妻”二字。

明绰想起了王执瑈盯着虚空中喊父亲的模样,背上不禁沁出一层冷汗,但她努力保持着镇定:“你仿御史中丞的字,骗得过人家夫人吗?”

“我仿子颜的字,连他自己都看不出来。”方千绪抬起头,朝明绰笑了笑,“长公主要是不信,可以看看崔夫人的回信,看她可有起疑?”

明绰犹豫片刻,总觉得他没必要让自己一个人质知道得这么多,但又实在没抵挡得住诱惑,伸手把崔夫人的信拿过来,头两眼看得犹犹豫豫的,生怕方千绪反悔,见他确实没有阻止的意思,才一口气都读完了。

崔夫人一封信写得十二分急迫,先问丈夫到底病得如何,为什么不能回家治,为何连面都见不着,然后转了一笔,说今日又回娘家去见过弟弟,但弟弟生了疑心,不肯与她说太后召他进宫做什么。小儿思念姐姐,闹着要去龙盘山。到底什么时候能把瑈儿接回来?总不能真的让瑈儿出家吧!公公整日要去找太尉理论,小叔软弱好性,惧怕谢家之势。父子两个说来说去,还是想着支持陛下早日亲政,便好送瑈儿回去那无间地狱——但她话放在这里,这婚事必得退了!王氏若有忌惮,还有崔氏撑腰,若夫君也不疼惜瑈儿,她就带着儿女回娘家去!家里很乱。盼归,盼归!

明绰把信抛下,看了一会儿方千绪的回信。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好生安慰,怜夫人辛苦,叹女儿可怜,爱幼子情笃,倒是事事都有回应。

“人都死在你手里了,”明绰冷冷地说了一句,“还在这里哄骗人家夫人。”

方千绪笔尖一顿,似是被她戳了一下,但只是一瞬,又流畅地写了下去:“就是因为人已死在我手里,才要替子颜安顿好家里,方不枉与他相交二十余载。”

明绰轻轻咬牙:“无耻!”

“我并不想要子颜的命。”方千绪终于抬头看了明绰一眼,“驱他入死地的是你母后。”

明绰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诡辩!”

方千绪笑了笑,仍旧低头写信:“所以要谢谢太后,若是换了旁的人,倒也没这么顺利。”

明绰坐在那里,感觉心里哽了一块似的。

其实当时派谁去都一样,太后觉得公主出的主意是个好由头,长沙王怎么反应都有理由动手,所以连下两道令,还拨了三百执金吾卫,其实就是想在封地把人处死。选王诃,就是因为王诃替长沙王说了两句话,所以母后非要磋磨他,让他亲自去下这个杀手,以敲打敲打王家试图支持天子亲政的野心。

没想到长沙王硬是从这个死局里走出了一线生机。

明绰昨夜已经在心里推演了无数遍,长沙王从荆州进建康若是带了大批人马,不可能控制得住沿途的每个驿站都不往建康传信。而路线又已早早定下报备给朝廷,若是绕开驿道,没按日子抵达特定的驿站,也会上报。

唯一的方法,就是荆州刺史邓霄用自己手下的兵替换了王诃手下的执金吾卫。三百人去,三百人回,方千绪冒充王诃,还有军侯信物作为凭证。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一路悄无声息,瞒天过海。

可是如此大费周章地混了三百人来,又有什么用呢?拿来闯宫都很勉强。更何况这三百执金吾卫回京就要归营复命,稍有延迟,崔挺就会发觉。

崔挺的位置非常关键,方千绪冒充王诃给崔夫人写信可能不是一天两天。但明绰不觉得崔挺会这么不知轻重,碾死三百人的叛军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出手相助却要赌上身家性命。

方千绪把信写完了,在纸上吹了口气催墨干。明绰看着他折起信纸,塞入信封,突然道:“崔挺不会因为崔夫人几句挑拨就背叛母后的。”

“哎呀,”方千绪叹了口气,“崔夫人要是有长公主一半聪明,方某可就要头痛咯。”

明绰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你们只有三百人。”

“三百人又如何?”方千绪语气平淡,却有一股冲天而起的傲气含在眼中,“也要看是在谁手里。”

明绰半点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到:“在谁手里都没用。要想控制建康城,至少两千人。城郊大营中满编的执金吾卫大概八千,城门校尉有两千,这些都是半天之内就能集结的人马。就算你以权贵为人质,再以城墙为据守,要抵挡住这一万人……”

明绰飞快地算了算,甚至又给他让了一步:“即使你手下各个一夫当关,也得五千人才守得住建康——这还没算上驻在宿州和徐州的执金吾卫,还有……”

这小丫头倒是当真在谢郯手里学了点东西。方千绪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打断了她的点兵:“长公主焉知我手中没有这五千人呢?”

“不可能。”明绰说得斩钉截铁,“你从袖子里变出来的吗?”

“说对了。”方千绪作势伸进自己的袖口里,虚握成拳,然后伸到明绰面前,口中“哗”一声,一边念念有词“贫僧自有神兵天降!”简直拿她当小孩子戏耍。明绰怒目而视,嘴唇翕动,无声地骂了一个不太符合公主身份的词。

方千绪含笑:“长公主懂的还真是不少,可惜都是纸上谈兵。”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的动静。明绰先听见了一句“亚父”,便看见萧忞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李姬和一个满脸大胡子的武将。

“亚父,”萧忞语气急迫,“宫里来人召本王去赴宴了。”

“好,”方千绪拍了拍萧忞的肩膀,“忞儿要记得,你就是天命所归!”

明绰仔细地看了萧忞几眼,方千绪的话好像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他从眼睛深处亮起来。景平七年他离开建康时方及弱冠,脸上还没有这么多的棱角。如今站在明绰眼前的男人宽肩窄腰,雄武挺拔,和她记忆里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叔叔已经判若两人。

明绰一颗心突然狠狠往下一坠,重臣赴宴,看到这样的长沙王站在病弱苍白、尚未长成的陛下身边,会作何感想?

方千绪抖了抖袖袍,把他刚才伪造的王诃手书交给了那武将。李姬上前一步,替萧忞正了正冠,轻声道:“我等着我儿凯旋。”

萧忞点了点头,终于转过脸来看定了明绰,眼里闪着某种光,好像她是挂在钩上的一块肥饵。

明绰在一瞬间就打定了主意,整个人往前一扑,一下子抽出了萧忞腰间的佩剑。房中的人都惊呼了一声,萧忞也动作飞快地往后退。但明绰没想刺杀长沙王,她知道自己只有一瞬间的机会,横剑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方千绪的手伸出来,想也没想就抓住了剑刃。明绰用尽力气,但他只是手上一甩,硬是握着剑刃把剑抢了过来。那武将上前一步,抓小鸡仔似的,一只手就把明绰制得动弹不得。

方千绪把剑扔在脚下,低头看了一眼掌心被割出来的血痕。

明绰激烈挣扎:“别想拿我要挟母后,我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方千绪突然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掌心还有温热的血汩汩地流淌,明绰嫌恶地想要把脸别开,又被他强硬地捏着下巴,逼迫她看向自己。一直到这一刻为止,方千绪对她都还温和有礼,甚至还挺欣赏她,所以明绰也不怕他。但是这一刻,方千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的东西却让明绰感到一股寒意直从脊梁骨蹿上来,不挣扎了。

她安静下来,方千绪便松开了她的下巴,抬手用袖口替她擦去了下巴上沾上的血。

“将军,莫对长公主不敬。”方千绪示意那人放开明绰,轻轻俯身,与她平视,又变回了那个温和的大人,“走吧,我们送你回去见你母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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