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的夏天,阳光毒辣得能将人烤化,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就连偶尔拂过脸颊的风,都带着咸涩的、催人泪下的灼热。
封轻选择将这个夏天,连同它所有的痛苦、破碎与幻灭,深深地、永久地埋葬在记忆的冻土层里。此后经年,不肯回顾。
所幸,时光的长河虽然藏污纳垢,却总是奔腾不息,滚滚向前。
当九月的秋风驱散了酷暑的最后一丝余威,封轻来到她的大学所在地——江淮。
九十年代中的江淮市,还没有如今这般繁华。街上行驶的公交车常常冒着白烟,车厢里贴着褪色的宣传画。城市外缘是一层层的稻田和砖瓦房,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潮气和芦苇的味道。
江淮大学坐落在城北,老教学楼的灰墙总在黄昏时被夕阳染成浅橘色。那时的学生宿舍还没有空调,夏夜里电风扇嗡嗡作响,楼道尽头是公用电话亭,等一个电话、写一封信,都要几天的时间。
九月初的午后。封轻拖着简单的行李——一个硕大的帆布旅行袋,坐长途车颠簸了五个小时,踏入了江淮大学的校园,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
多年后,封轻回望那段旅程,才发现那座江淮的校园,早已成了她生命里的一种隐喻——那是青春尚未燃尽的尾声,也是一个人学会克制与错过的开端。
迎接新生的,是一场为期四周、声势浩大的军训。
这仿佛是一场适逢其时的大洗礼。
当穿着旧式绿军装和硌脚的解放鞋,在烈日下站军姿站到头晕眼花、眼前发黑;当反复踢正步,踢到小腿抽筋、膝盖发软;当皮肤被晒得通红刺痛,干燥脱皮,一层层剥落时……Rou体极致的疲惫与疼痛,神奇地暂时麻痹了精神深处的创口。
那些乌七八糟的糟心事,在汗流浃背、肌肉酸痛的间隙里,被挤到了意识的角落。那些纠缠了她整个暑假、让她夜不能寐的噩梦,终于不再降临。躺在宿舍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秋虫的鸣唱,她终于能陷入一种近乎虚脱的、深沉无梦的睡眠。
命运还给了她一份珍贵的礼物——杜晴薇。她最好的朋友,也一同考入了江淮大学,就读外语系。封轻则进了中文系。
俩人迅速恢复了高中时代形影不离的节奏:一起去挤人声鼎沸的学生食堂,抢购限量供应的美食;一起背着书包穿梭于各个教学楼自习,在昏黄的灯光下分享笔记;傍晚在刚栽下小树苗、略显空旷的新校区散步,分享着少女间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
杜晴薇的俏皮和明朗,像一束光,努力地想要照亮封轻心底的阴霾。
文学院位于江淮大学西区,旧图书馆旁的一栋红砖教学楼。
楼外是槐树,楼内是墨香。三层小楼,木质阶梯被无数鞋底磨得发亮,墙上贴着散发油墨味的文学社招新海报。楼下的小黑板上常有人写下诗句——“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周游世界的旅行。”
老师多是旧学出身的中年知识分子,他们讲鲁迅,也讲普鲁斯特,偶尔还会在课上引用《花束般的恋爱》里的一句台词。学生们热衷于辩论“真诚”和“先锋”,白衬衫与长裙之间流动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浪漫。
封轻常在下课后坐在窗边读书、写作业或写信。风吹动窗帘,她的笔迹轻柔而专注。在那个功利逐渐渗入校园的年代,她仍相信“文字能照亮一个人的命运”。
大一的课程表排得并不算满,学业压力远小于高三。然而,封轻身上那股迟来的、被压抑已久的青春叛逆,却在这个相对自由的环境里,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猛烈爆发了。
她在班级里独来独往,像一座沉默的孤岛。班委会组织的集体郊游、寝室联谊,她一概找借口推脱。在四人间的宿舍里,她也显得格格不入,常常放下蚊帐,隔绝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狭小空间,不参与室友们的夜谈八卦。
更让杜晴薇忧心的是,她开始频繁地逃课。
她躲进图书馆深处光线最暗、书架最密集的角落,蜷缩在掉了漆的木头椅子上,捧读着文学史上最沉痛的悲剧——《安娜·卡列尼娜》中卧轨的绝望,《哈姆雷特》里延宕的复仇与满台尸骸,《活着》里福贵被命运碾碎的一生……她只读悲剧,什么悲惨来什么。
她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些虚构的巨大苦难里,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泛黄的书页。只有在为他人故事心碎痛哭的时刻,她心底那团莫可名状的、属于自己的悲伤与戾气,才能得到一丝缓解。
她近乎偏执地相信,武侠小说里“以毒攻毒”的法子,蕴含着某种残酷的真理。
或者,她会跑到杜晴薇的外语系课堂旁听。当金发碧眼的外教在台上讲解《悲惨世界》里冉阿让的救赎与芳汀的悲惨时,封轻会在下面用笔戳戳杜晴薇,低声问:“你说,芳汀卖掉头发和牙齿的时候,和婚姻中发现被背叛的心碎,哪个更悲惨?” 弄得杜晴薇哭笑不得。
周末,她更是拽着杜晴薇满城寻找放映“悲剧”的电影院或录像厅。《霸王别姬》里程蝶衣的“不疯魔不成活”,《活着》里皮影戏班主的家破人亡……她专挑那些能把人心揉碎的电影看,仿佛只有银幕上极致的痛苦,才能短暂地覆盖她内心的荒芜。
“我说封轻同学,”杜晴薇终于忍无可忍,在封轻又赖在她床上看《茶花女》看得眼泪汪汪时,叉着腰教训道,“人家十四五六岁就已经叛逆完了,你这‘老少女’的叛逆期是卡带延迟播放吗?以前那个门门功课争第一、老师眼里的乖学生封轻去哪儿了?你怎么像换了个人?逃课逃上瘾了是吧?再这么下去,你想门门课亮红灯,期末集体补考吗?” 她用力戳了戳封轻的额头。
“补考就补考!”晋级为“老少女”的封轻把书盖在脸上,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满不在乎,“补考的经验我还没有过呢,有一有,也没什么大不了!人生在世,什么都体验一回才算完整!我过去十八年都活得太规矩、太憋屈了,我为此感到遗憾!” 她拉长语调,带着刻意为之的“沧桑感”。
杜晴薇拿她没辙,只好在自己没课的时候,陪封轻去上中文系的课。坐在古汉语课的教室里,听着老先生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讲解着“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杜晴薇的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终于撑不住,趴到桌子上会周公去了。
课后,她忍不住哀嚎:“哎哟我的妈呀……封轻, 你们这课是专门研发的催眠武器吧?我一听就睡着了……你说人好好的,研究古人怎么说话干嘛?听得我头发都愁白了,长得都像古诗了……那个白发三千丈什么的……”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好友夸张的表情和歪解逗得封轻忍俊不禁,心底那积压的愁云惨雾,似乎被这片刻的欢笑冲淡了一丝。她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闺蜜,“三千丈”的愁绪也可以暂抛一边了。
日子就在这种混混沌沌、半是逃避半是放纵的状态中倏忽滑过一个月。
直到有一天,封轻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穿过栽满新梧桐的主干道,准备回宿舍。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她不经意地抬头,目光扫过对面篮球场边走过的一群刚打完球的男生。
一个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高大挺拔,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背心和同色运动短裤,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有力。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几缕凌乱地搭在饱满的额角。他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凌厉。
厉骋?!
封轻的脚步猛地顿住,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会在这里?
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厉骋也恰好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眼神平静无波,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若无其事地扭头和同伴说了句话。
接着,他迈步走向她,停在她身边,很淡定地说:“没想到吧?我们同校。我读信息管理系。开学后很忙,没空算账,过几天我去找你。”
封轻站在原地,心头疑云密布。
开学一个多月了,她从未在任何场合遇见过他。信息管理系……和中文系的教学楼似乎隔得挺远。他刚才那反应……难道早就知道他们同校?
这个疑问很快得到了印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封轻上完课,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厉骋显然是特意等在这里。他换了件干净的深灰色套头运动衫,双手插在裤兜里,姿态带着点随意的慵懒,但眼神却直直落在封轻脸上,开门见山:“欠条准备好了吗?我来收账。” 他的声音不高,在渐渐喧闹起来的宿舍区门口却格外清晰。
“你等着。我上去拿。”封轻丢下一句,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六楼的宿舍。她拉开自己靠窗的壁橱,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装着钱的信封,又匆匆跑下楼。
“给,还给你。你点一下数。”她把信封塞到厉骋手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上次……谢谢你帮忙。”
厉骋接过信封,看也没看,随手塞进裤兜,目光依旧锁着她,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语气冷淡:“谢谢就不必了。把利息付了就行。你给我打一个学期的开水吧。”
“什么?!”封轻怀疑自己听错了,吃惊地看着他,“给你打一个学期的水?这……这就是你要的……利息?”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厉骋回答得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理直气壮,“如果再加上被你撞碎的那瓶红药水,害我又跑了一趟药房,你浪费了我不少时间……”
他微微俯身,凑近了些,语气带着点恶劣的戏谑:“所以,一个学期其实有点少。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想打两个学期,我也没意见。”
她“浪费”了他的时间?!一个学期“有点少”?!她“想”打两个学期?!
对!她想“打”!她干脆拿根棍子打他两学期得了!往死里打!
“你不愿意?”厉骋捕捉到她眼中燃起的怒火,眉峰一挑,语带嘲讽,“刚才不是还说谢谢?怎么,你的‘谢谢’就只是动动嘴皮子?这么没诚意?”
封轻被噎得说不出话。
刚才说“不必谢”的是他吧?!现在又拿“谢谢”来堵她?!她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个神经病是吃“讨厌”牌添加剂长大的!帮了人忙还能把人气得半死!
封轻深吸一口气。她在心里默念:不生气,我不生气!我是个知恩图报、有修养的好姑娘,不和神经病一般见识……
“行!”她压下火气,慢吞吞地开口,试图讲道理,“你帮了我忙,我表示一下感谢可以。我给你打一个星期的水,就当利息。再长不可能!你一个大男生,有手有脚,让别人给你打两学期的水,你好意思吗?” 她把“好意思”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两个月。”厉骋飞快地接口,脸不红心不跳,一点不好意思的迹象都没有。
“最多两周!”封轻咬牙,斩钉截铁。
“行,成交。”厉骋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答应得异常爽快。
事后,封轻回想这次交锋,发现自己掉进了对方的圈套。
从借钱时“收利息”的伏笔,到这次“算账”的由头,再到“打水”的讨价还价和快速妥协……厉骋这厮,根本就是步步为营,句句激将,引她入毂。起初说的“两学期”也只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而已,而她那么傻,居然慷慨答应了他两周,只怕正中他的下怀。
意识到自己傻得冒泡后,封轻在接下来两周的打水生涯中,全程冷若冰霜,半句话也不肯和厉骋多说。
每天傍晚,她拎着厉骋那个崭新的军绿色塑料壳水瓶,准时出现在信息管理系男生宿舍楼下。她绷着一张脸,目不斜视地把沉甸甸的水瓶往厉骋手里一塞,接过他另一个空水瓶,转身就走。
厉骋倒也不在意,每次都稳稳接过,有时还会心情不错地补一句:“谢了。” 那语气,仿佛她真是在尽某种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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