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转瞬即过。
沈府张灯结彩,披红挂绿,一派喜庆景象。只是这喜庆之下,涌动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神秘气氛。
下人们步履匆匆,交换着心照不宣眼神,大小姐沈芷兰病重不起,由二小姐玖鸢代嫁的消息,早已在府内悄然传开。
北地的清晨,天色是那种浸了寒水的鸭蛋青,稀薄日光挣扎着穿透云层,落在沈府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封雪霁般寒光。
一大早,仆从们身着崭新青衣小褂,步履匆匆,穿梭如织,将红绸悬挂上廊檐树梢上,各处都悬挂了四季宫灯,厨房间笑语喧哗,毕竟今天是一个好日子,沈家庶女沈玖鸢,要嫁与南方富家公子苏家大少爷。
虽说沈玖鸢是庶女,因了此次玖鸢小姐是替大小姐沈芷兰出嫁,周氏两口子便动作大了点,一应出嫁派头便刻意体面了一些,给足了玖鸢面子。
玖鸢坐在临时充作闺房的暖香坞里,这里平日是招待女客的处所,远比她那个偏僻小院华丽宽敞。
紫檀木雕花梳妆台前,玖鸢绝美容颜上没有任何表情,任由周氏精心挑选来的全福嬷嬷和婢女们摆布。
空气中弥漫着头油、脂粉与熏香混合的气味,醺得玖鸢差点呕出来。
嬷嬷一双手在玖鸢如瀑青丝间穿梭,篦子蘸着浸泡了玫瑰花瓣的头油,一遍遍梳理,试图将玖鸢每一根发丝都驯服得光滑如缎。
发根被绷紧的刺痛感阵阵传来,玖鸢却恍若未觉,只定定望着铜镜中那张被一点点描绘,变得陌生而秾丽的脸。
胭脂是上好的金陵胭脂膏,用细簪子挑上一点,化在掌心,兑了露水,一点点拍上双颊,玖鸢脸上立刻便晕开两团娇艳的桃花色。
眉是远山黛,经了嬷嬷仔细描画,延伸出婉约弧度。唇上点了饱满口脂,是正宫红,衬得玖鸢本就雪白的肌肤,更是透出一种莹润光泽。
“二小姐,瞧老奴这记性,该叫大小姐了!”
全福嬷嬷一边为玖鸢戴上赤金点翠垂珠步摇,一边陪着笑脸,“您这容貌,老奴梳头妆扮了半辈子,也是头一遭见到这般标致的。便是天上仙女,怕也不过如此罢了。”
周围丫环们也齐齐赞叹,然而赞叹之后,却私下里也替玖鸢捏了一把汗。
毕竟,谁都知道,这凤冠霞帔之下,是怎样的尴尬与艰难。
玖鸢唇角微微牵动,算是回应了一个极淡的笑意,未达眼底。镜中人,眉眼精致,华服加身,确然是倾国倾城之姿。可这美绝之下,此刻更像一层华丽面具,掩盖着玖鸢内里无数挣扎。
大红嫁衣是几十个绣娘连夜赶工,依照沈芷兰尺寸改制而成。用的是江南进贡的云锦,上用金线掺着彩丝,绣着繁复鸾凤和鸣图案,在光线下流转着华丽光泽。只是穿在玖鸢身上,仍显得有些空落,尤其是腰身处,需得悄悄在内里收拢几分,才不至于太过晃荡。
最后,是那顶沉甸甸宝石凤冠。
这是苏家送来的凤冠,赤金点翠,尤缀了宝石。
此刻这顶凤冠,由两个婢女小心翼翼从铺着软绒的托盘上捧起,缓缓戴在玖鸢发髻上。
凤冠极重,戴在玖鸢头上,仿佛要将她纤细颈骨压弯。
冠上垂下珠珞流苏,在玖鸢眼前微微晃动,碰撞出细碎清冷声响,扰乱了视线,也像是在她与世界之间,隔开了一道摇曳珠帘。
“小姐,且忍一忍,这凤冠瞧着重,却是顶顶的体面。”
赵嬷嬷在一旁低声说道,语气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调子。
玖鸢微微颔首,没有言语。
体面?沈家的体面,如今要靠一个弃女来维系,何其讽刺。玖鸢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挺直脊背,承受着这份体面带来的重量。
吉时将至,外面鼓乐声、鞭炮声、人语喧哗声越来越清晰,如同潮水般涌进这间暂时隔绝的屋子。
一个小婢女气喘吁吁跑进来禀报:
“花轿已经到了府门外,苏家迎亲的队伍,好生气派!”
周氏在一群婆子簇拥下走了进来。
周氏今日穿着诰命夫人礼服,绛紫色派系,上有缠枝牡丹纹,头戴珠翠,妆容得体,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笑容,她上前,亲自为玖鸢理了理本就已经无比平整的衣领,又拿起一旁托盘上的大红盖头。
盖头用的是极品软烟罗,轻薄如蝉翼,却又密不透光,上面用金线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样。
“玖鸢,”周氏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哽咽,握住玖鸢手,悲伤不已般,“今日一别,你便是苏家妇。往后要谨守妇道,相夫教子,莫要辱没了沈家的门风。”
周氏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地在玖鸢脸上停留一瞬,“兰儿病着,无法为你送行,你莫要怪她。到了江南,一切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四个字,轻飘飘的,却蕴含着无尽的敲打与警告。
玖鸢垂下眼帘,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嘲。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标准大礼,声音透过即将覆上的盖头,平静无波传出。
“玖鸢拜别母亲。多年养育之恩,铭记于心。今日远去,定当恪尽职分,不负家族所托。”
玖鸢将养育之恩和家族所托几个字,咬得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周氏似乎松了口气,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赵嬷嬷,吩咐道:“路上仔细照料大小姐。”
“老奴省得。”赵嬷嬷躬身应道。
终于,周氏手中举着的红盖头,缓缓落在玖鸢头上额上,彻底隔绝了玖鸢视线。
眼前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红色,外界声音仿佛瞬间被放大,脚步声,环佩叮当声,自己心跳声,在玖鸢耳边交织回响。
玖鸢在喜娘一左一右搀扶下,缓缓起身。
凤冠重量让玖鸢身形微晃,但很快便稳住了。
脚步踏在铺着红毡地面上,裙裾曳地,环佩轻摇,发出有节奏的庄重声响。
穿过一道道回廊,经过一重重门扉。
玖鸢能感觉到沿途投射而来的无数目光,好奇探究,怜悯的幸灾乐祸的,如同细密雨丝,袅袅埏埏浇在她背上,和着冷空气一起浸入她内衬衣服。
这么冷的天,玖鸢竟然出汗了。或许是紧张所致。
那些忽隐忽现窃窃私语,也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真真是造化弄人……”
“谁说不是呢,这般品貌,若是嫡出……”
“听说苏家那位长孙,也不是简单角色,这福气,还不知道能不能接住呢……”
“总好过留在府里,看人脸色……”
玖鸢置若罔闻,所有感官与心神,都集中于脚下这条路,以及前方未知的命运。袖中,玖鸢手指微微蜷缩,指尖触及藏在袖袋暗格里一个冰凉硬物,是一枚母亲留下的令牌,材质非金非玉,上面刻着古老纹路,是她身世之谜的唯一线索,也是她此刻内心唯一倚仗。
府门外,喧闹声达到了顶峰。
鞭炮炸响,硫磺气味弥漫。鼓乐班子卖力吹打着《凤求凰》曲调,喜庆而喧阗。
当玖鸢被搀扶着迈过高高门槛时,即便隔着盖头,也能感觉到外面明亮的光线,以及无数人汇聚而来的视线。
沈家家主沈寂与周氏,作为家主和主母,站在府门前最显眼位置,接受着宾客的道贺。
沈寂身着国公朝服,面容肃穆,偶尔颔首,威仪十足。周氏则始终维持着那完美无缺混合着骄傲与不舍的表情。
玖鸢在喜娘指引下,转向他们,再次深深拜下。这是最后告别,也是做给所有人看的戏码。
“去吧。”沈寂沉厚声音传来,冰凉又严厉,依旧是没有半点温度。
起身,转身,喜娘小心翼翼扶着玖鸢,一步步走下汉白玉台阶。
每一步,都离那个禁锢了玖鸢十七年的牢笼远一步。台阶下,八人抬的描金刺绣大红喜轿,静静等待着她。
轿身以名贵木材制成,通体朱漆,上面用金粉描绘着百子千孙、富贵牡丹图案,在冬日稀薄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晃花了人眼。
轿帘以金线绣着龙凤呈祥,四周垂着大红流苏。
轿夫皆是精壮汉子,身着统一红绸短褂,肃然而立。整个迎亲队伍,从仪仗、乐队到仆从、护卫,浩浩荡荡,排出数里之远,无声彰显着江南苏氏的泼天富贵与深厚底蕴。
就在玖鸢弯腰,准备踏入轿门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疾风,毫无预兆席卷而过,力道强劲,猛地掀起了玖鸢大红盖头的前襟!
“啊!”周围响起一片低低惊呼。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只见新娘子半张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肤光胜雪,细腻得不见丝毫毛孔。挺翘鼻梁勾勒出完美侧颜线条,长长睫毛如同蝶翼,在眼底投下一小片淡淡阴影。那一点朱唇,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微微抿起,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更添了一种惊心动魄冷冽的美。
玖鸢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伸出纤纤玉手,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从容优雅地将被风吹起的盖头布料重新拉下,整理好,覆住容颜。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一点微尘。
风过无痕,却在众多苏家仆从,迎亲宾客以及围观路人心中,留下了惊鸿一影。那是一种超越单纯美貌,源自骨子里的镇定与气度。
人群中,一个穿着靛蓝色暗纹云锦长袍,外罩玄狐毛领披风的年轻男子,原本抱臂倚在一匹神骏白马旁,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此刻不由微微直起身子,俊朗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一双凤眸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讶异与兴味。
他便是苏瑾堂弟,苏家二房嫡子苏虞,此次代表苏家前来迎亲。
“这位沈芷兰小姐……”苏虞摸了摸下巴,低声自语,唇角重新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弧度,“倒是比传闻中有趣得多。看来,我那堂兄的后院,日后要热闹了。”
玖鸢对此一无所知。
她已稳稳坐进花轿,轿帘落下,将外界所有喧嚣、目光、探究,彻底隔绝。
轿内空间宽敞,铺着厚厚猩红地毯,设有软垫,角落里还放置着一个固定的小小熏笼,里面燃着淡淡薰衣草香。
轿子被稳稳抬起的那一刻,轻微失重感传来。随即,队伍开始缓缓移动,鼓乐声再次高亢响起,鞭炮也重新炸开,一切恢复了表面的喜庆与有序。
玖鸢静静坐着。
直到轿子行出了一段距离,沈府那象征着权势与束缚的巍峨门楼,彻底消失在视线可及范围之外,玖鸢才缓缓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然后,玖鸢抬起手,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轻轻掀开厚重盖头,将其搭在凤冠之上。
眼前骤然明亮,玖鸢透过镶嵌着琉璃的小小轿窗,望向外面飞速掠过的陌生街景。
北地冬日,草木凋零,屋舍俨然,行人面带风霜。这与她想象中杏花春雨的江南,是何等不同。
玖鸢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身华丽到刺眼的大红嫁衣,唇角那抹一直压抑着的冰冷弧度,终于不再掩饰,清晰浮现出来。
从今日起,她便是暂时脱离了沈府,从今后,她所有生存掌握在自己手中,她生或者死,将不再听命于任何人,所有过往,皆为序章。
花轿晃晃悠悠,载着眼神燃起熊熊烈焰的佳人,驶出了这座冰冷的北方雄城,驶向烟雨朦胧却也波谲云诡的南方。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但玖鸢心中,已无半分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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