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瑶的意识渐渐回拢时,一旁的侍婢正准备往她绾好的发髻上插簪。
灵魂与肉身时隔许久的结合让谢宜瑶有些恍惚,中毒后浑身疼痛欲裂的感觉好像仍未彻底褪去。
她下意识不悦地皱了皱眉。
侍婢被公主的表情吓丢了魂,连忙跪下认错。谢宜瑶看了只觉得心烦,挥挥手把屋子里的人都打发走了。
谢宜瑶怔怔地望着铜镜,镜中人的面容显得太过青春和姣好,没有一丝衰老的迹象。
怎么回事,自己变年轻了?
起身打开屋门,只见院子里的梧桐一片金黄,树叶随风坠落,落入泥土之中。
人死不能复生,就如枯叶化为新泥,本是自然界亘古不变的真理,但这些原本已被砍倒的梧桐现在好端端地生长着。
这一切都在告诉谢宜瑶,这里是曾经,是过去。
“公主,”侍女灵鹊走进屋内,“宫中刚来了口谕,皇上要来用朝食。公主若是梳妆好了,先到前厅候着为妙。”
谢宜瑶望着灵鹊的脸,思绪飘得很远。
灵鹊是上辈子跟着谢宜瑶最久的侍女,从她还只是谢家的大女儿,到她成了尊贵的大公主……灵鹊都一直是她最信任的人。
直到她被皇帝下令禁足,公主第的所有仆从都被撤换,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灵鹊。
谢宜瑶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此时却鼻头一酸,突然觉得能重新回到过去,真是太好了。
“公主?”
见谢宜瑶对自己的话没有反应,灵鹊在她面前挥了挥手。整个公主第中,敢这么干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了。
谢宜瑶这才反应过来,别过头,试图掩盖自己的失态。
“你刚说什么?”
灵鹊也没多问,只是重复了一遍:“宫中刚来了口谕,皇上要来用膳。公主既然都准备好了,不如先到前头等着吧。”
谢宜瑶花了些时间才理解了灵鹊说的话。
她的父亲,已经说出“不及黄泉不相见”的那个人,居然主动来见她了。
看来她是真的回到了过去。
是上天都觉得她棋差一招太过可惜,所以要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灵鹊见谢宜瑶神情恍惚的样子,关切地问道:“公主要是身体还不舒服的话,不如再休息休息吧,皇上那边——”
“我没事。”
谢宜瑶摇摇头,渐渐冷静下来,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捋清思绪,弄清现在是何年何月,免得在别人面前露了馅。
“灵鹊,皇上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来公主第用膳?”
在谢宜瑶的记忆里,父亲谢况很少主动到公主第来找她。
她的宅第坐落于内城,离皇城很近,出入宫禁也很方便。如有要事相商,一般都是谢况直接召她进宫觐见。而且他在刚登基的那几年里,可谓是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平时很少有空摆驾宫外。
灵鹊回道:“这……皇上没说。不过想来是因为公主的伤刚养好,来看望看望吧。”
谢宜瑶心中瞬时有了数,现在应该是咸宁元年,即谢况正式称帝的第一年。
这年七月,谢宜瑶不慎落马,所幸伤得不重,她身体又向来康健,稍加医治,卧床休息了一个月余就痊愈了。除此之外,她年轻时没有再伤筋动骨过。
如今是秋天,时间也是对的上的。
“我知道了,先动身吧。”
……
谢宜瑶独自坐在公主第前厅,等待着谢况的到来。
时间还早,皇帝政事忙碌,自然不会这么早到。
前世的这个时候,谢宜瑶总是因为谢况总是忙于朝事而疏忽了自己,时常向他闹脾气。就像小孩撒娇要吃甜食一样,闹得狠了,谢况还是会哄一哄她的。
可是后来谢宜瑶明白了,她这个公主对皇帝来说其实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没什么好可惜的,反正她也并不喜爱身为皇帝的父亲,她偶尔讨好他,也是为了权力和财富,谢宜瑶曾这样赌气地想到。
作为是谢况的第一个孩子,其实谢宜瑶年纪还小的时候,是独占了父亲的宠爱的。
直到母亲生下二妹、三妹……起初,谢宜瑶还会觉得她们分走了自己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宠爱,但后来发现,无论是她还是阿妹们,都是父母关系恶化的导火索。
不知从何时起,小谢宜瑶记忆中恩爱的父母渐渐变成了互相咒骂、争吵、厮打的一对怨侣,日复一日的争吵让性格张扬肆意的母亲,慢慢变成丢了魂的提线木偶。
直到几年前,母亲袁盼用一尺白绫送走了自己的一生,也让谢宜瑶和父亲的关系跌入冰点。
她开始恨他。
后来谢况夺了前朝皇位,赐予她们三姊妹尊贵的身份和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又跟谢宜瑶道歉,说从前为了大业亏待了她们和阿母,以后他们父女就好好过。
还哄她说,现在她的弟弟仍然年幼,他需要她这个长女为他提供助力。等他身死之后,幼子继位,她就是皇帝的阿姊,尊贵的长公主。
所以谢宜瑶天真地信了,她的父皇其实一直很爱她,只是之前用错了方式。
然而,等谢况的心肝宝贝太子长大,其他皇子也都纷纷封王,哪里还有她一个公主说话的份?
就连曾经给到过她手中的那一点点权力,都被谢况收了回去,美其名曰女子只要贤良淑德就好,纵使她是公主,也不能肆意妄为。
可是人一旦尝到权力的滋味,就很难再放手了。
所以后来谢宜瑶和四叔江夏王谢冲联手,策划刺杀谢况,意在夺取皇位。
可惜功亏一篑,太子的生母司贵嫔发现了端倪,事情败露后,谢宜瑶被送回公主第幽禁,等风声彻底过去了,再被送来的一碗毒酒诛杀,对外宣称病逝,以免丑事外扬。
这就是上一世谢宜瑶的荒唐结局,对她而言,也是刚刚才发生的事。
谢宜瑶最后死在公主第,如今又在同个地方苏醒,重获新生,回到了很多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就在谢宜瑶下定决心之际,谢况终于姗姗来迟。
新帝信步走来,身边簇拥着侍者与中官,谢宜瑶几乎是本能般地立刻起身行礼,待谢况走近,她才看清了他的面容。
如今谢况刚刚称帝,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脸上没有几条皱纹,眉头也不会像他后来那样时常紧绷着。
谢宜瑶表面上规规矩矩,心里却翻涌起复杂的情绪。
仇恨像冰面下的暗流,虽然直到春季融雪后才会重见天日,但却一直存在。
只要看他一眼,她对他的恨意就全部复苏了。
谢况今日难得有闲,想见一见许久未见的大女儿——前些日子阿瑶受伤后就一直卧病在床,谢况却碍于政务繁忙没能亲自看望。
如今楚国内忧外患,他刚刚称帝,还有许多问题亟待解决,因此忽略了家人也是不得已的,谢况这么告诉自己。
称帝前的几年他一直在外征战,常与妻女分离,袁氏去世之后,他与她留下的这几个孩子之间的隔阂更深了。
二女宜琬温柔和顺,三女宜环文静孤僻,谢况虽不能十分亲近,和她们相处倒也还算和睦。
唯有长女宜瑶,性子和她生母如出一辙,父女二人相谈,不出十句,总要生出口舌之争。
登上皇位后,谢况追封袁氏为皇后,又将袁氏所出的三女都封为公主。其实按照前朝惯例,皇女一般到十五岁才会被册封为公主,第三女谢宜环还未到年龄,但为了表示对袁氏所出三女的重视,他破了例。
既然他已经有所补偿,父女关系该有缓和才对。
二人各自入座,侍从们端上餐食,谢况关切地问:“阿瑶,你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都说久病难愈,最好还是再叫医官来看看,免得落下病根。”
谢宜瑶已经从情绪中恢复过来,语气不咸不淡:“劳烦陛下挂心,我只是卧床太久,有些提不起劲罢了。”
谢况见谢宜瑶难得正常地回答自己的提问,并没有拿话刺他,一时懵然。
谢宜瑶继续说:“若是得空,女儿会请医师来看看的。”
谢况定了定心神,嘱咐道:“年纪轻也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前些日子我见到子平,他很担心你的伤势,你既然痊愈了,不如早些与他知晓,以免让他忧心。”
谢宜瑶微微垂眸:“女儿会派人写信告知王郎的。”
“你记得就好,”谢况略一颔首,“子平是个好孩子,要好好待他。”
子平是谢宜瑶夫婿王均的字。
谢况与王均的父亲曾是至交,王氏亦是高门,两家结秦晋之好,裨益无穷。早在谢宜瑶连话都不会说几句的年纪,谢况就给她和王均定好了娃娃亲。
然而几年前谢宜瑶常不在建康,除了行纳采六礼后曾与王均有过几次短暂的会面外,她和他一直没有任何相处,更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谢况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他总觉得年轻人只要多多往来,总会培养出感情的。
可是在谢宜瑶眼里,王均身材矮小、样貌丑陋、性格窝囊,绝不可能配得上自己。为此,她不止一次跟谢况提出希望让她与王均离婚,但是谢况都不许。
这无疑让谢宜瑶更加厌恶和憎恨自己的父亲。
于是前世谢宜瑶后来明面上仍然和王均保持夫妻关系,背地里却在公主第内豢养面首,作为无声的反抗。
谢宜瑶抿了口茶,不禁苦笑。
他还说她是现在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可是她却连选择自己夫婿的权利都没有。
谢况看谢宜瑶兴致缺缺,并不觉得奇怪,他向来知道她不大喜欢王家子,每次一提到他,都不愿给自己好脸色看。
不过,自己今天带来的消息应该能哄她开心好一阵子吧。
于是乎,谢况放下筷子,郑重其事地说道:“过些天就是你容弟的周岁生日了,朕想把他的周岁宴交给你来办。”
本文背景架空,设定上主要参考南朝梁,也杂糅了其他时期的一些设定。
同系列新文《她的权臣路》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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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妹将改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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