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丙子朔,龙尾伏辰。
今年京城许是地气不好,天儿冷得邪乎,北风赶着趟一阵吹一阵似的紧,偏一丁点雨水落不下来,干拔拔只一味冷。
寻常人难捱,更别提身上不得劲的病人。
画晚是个疼人的,紧挨着云箫韶站到上风口,指望能给挡挡风。可她小小的人儿,将将到云箫韶下颏,哪儿就遮着风了,平白看吹得小脸发红。
因笑道:“你身上香?只管望上口站,过去。”云箫韶将拉回去,画晚不依:“娘,你身子吹得风了?”
云箫韶只是笑,又摇头:“你是我丫鬟,你站到我前头,没得一会子出来人挑你毛病。”
主仆两个哪是没事冷风吹着顽,是无奈候在这里等宣罢了。
站的这地方是宫里慈居殿,徐太后居所,云箫韶等闲也不是拿话唬人,自从新帝登基,慈居殿挑梧桐苑的毛病,实也太寻常。
不然也不能撂在殿外晾着不传。
殿前廊下砌白玉栏,云箫韶垂头望一刻,栏上龙凤密纹精细,她随口对画晚说:“这东西何苦来?原指着人劳累,略扶一扶、坐一坐,借力歇脚都便宜。偏雕得划剌手疼,怎扶它的。”
她腰背悬挺笔直,肩臂好似比着尺子打样,通身仪态半点错处没有,只是身上白茸绒氅子似乎不太贴身形,裁得宽了。
却这端正的仪态和宽大的外裳遮不得的,内里摇摇欲坠。
画晚省得,悄着声:“我先头好歹说,娘你晨间只用小半瓯粥并两口乳饼,看这会子头晕站不住,要不这栏上歪一会子?”
云箫韶不肯:“说了硌手。”
又一闭眼,舌底压的一小枚参片吞进腹中。
画晚更急:“这就用参?娘不要命了!”
云箫韶拍她的手:“莫挨,仔细碰着口脂。”
画晚眼中要落泪:“娘这病瞒着作甚?紧着告与殿下知道,也好给指个太医瞧瞧,管情儿就好了。”
她要念着那一人落泪,云箫韶不拦她的,只是提醒:“甚么殿下,如今是陛下。”
淡淡一副语气,苦涩涩参片没尽咽下去也似,口中仍是苦。
恰此时殿中转出来一名侍女,扬这脸儿,不知道还当廊庑檐上坠的有金子,蹬蹬蹬出来,见云箫韶也不行礼,张嘴道:“太后娘娘传你两个进去。”
画晚要理论,云箫韶给拦了,只说烦请带路,又落后两步扯一扯画晚:“我脸上妆还好?”
什么档口,一日吃不下一顿,到晚只是歪在榻上,底下决堤崩地流不住,还要看妆,还要做样,画晚咬牙:“好得很。”
似乎参片真有回春之效,云箫韶精神确乎好一些,笑嘻嘻招呼跟着:“那便好。”
迳到殿中,主仆二个低眉顺眼跪了,徐太后还未发话,一道娇滴滴女声先头笑道:“云姐姐惯常的花样儿的貌,姑母快别叫她跪,我看着都要心疼。”
慈居殿跟前敢自称一声我,宫里真真独一份儿。徐太后也不恼,慈爱笑一声:“蓉儿油嘴。”叫起,又打量道,“哀家瞧着,你似乎清减了?”
云箫韶在左首第一席落座,一壁嫣然笑道:“恐冬日里贴膘,因单门忌口,没想就减身量。”
方才徐太后没不高兴,这会子作色:“哀家跟前你也不称一声臣妾,家里奶奶娘怎教你的。”
“回太后的话,宫里妃嫔见着您自称臣妾,可我乃东宫妃嫔,这怎算的?再者,”云箫韶笑得格外鲜妍,“太后娘娘这话好新鲜,我家中慢说奶奶娘,全家都死绝,自然没人教。”
“大胆!”太后暴喝,怒极样子,宫人又给忙着顺胸口,徐茜蓉帕子撩捂在口上:“云姐姐慎言,诛杀云府的旨意是表哥下的,姐姐难道心怀怨愤,难道对表哥有怨言么?”
徐太后使她且住,抚着襟子对云箫韶露一个笑影儿:“宫里妃嫔见着哀家才自称臣妾,这话哀家听得,你还是等着皇帝迎你进来。近日你见着皇帝人了?得着准话了?”
这话似乎正戳着人,此前言笑晏晏盼头都落在这问上,徐茜蓉抻长脖子。
云箫韶看一看金碧辉煌的藻井,上头刻的金丝鸾凤。
这富贵气象,从前慈居殿可见不着,太后凤仪从来用苍玉、玄霜玉贵重大气,徐太后挑东西摆件儿的好眼光。
没得意兴阑珊,云箫韶淡淡答一句:“陛下行踪,陛下心意,岂是我等可随意揣测。”
殿中静一刻,徐茜蓉掩唇而笑:“还是云姐姐懂规矩。”
可不的,罔测圣意,谁多长一个脑袋。
丫鬟婆子陪着,徐太后说起宫里年节一应的活计,徐茜蓉句句捧,一口一个姑母,又一口一个表哥,画晚鼻子里接着哼气,纯是看不上,云箫韶托着腮,舀案上茶盏吃,嗯,香片茶,浓馥馥的口儿,没点子茗草清香,把人熏着脑仁疼。
恰太后说一嘴:“实乃千头万绪,幸亏蓉儿帮衬,哀家忙乱得要不的。”
云箫韶闲闲接茬:“也是,武皇帝朝太后娘娘虽然封在中宫,奈何真当是‘封’在中宫,宫中庶务皆由冯贵妃把持,太后没办过年,可不是不上手。”
先帝谥号武皇帝,武皇帝朝徐太后空有皇后头衔,常年幽闭不得圣宠,宫里是冯贵妃当家。要说冯贵妃吃的年小的亏,膝下孩子没养成,压根儿没活到武皇帝殡天,到头还是徐太后生的太子登基,后来冯氏获罪满门抄斩,不题,单表徐太后当年在冯氏手里吃的下乘,处处没脸,如今徐太后熬到头舒舒服服住进慈居殿,谁还敢触霉头提这嘴。
嘶嘶唉唉,殿里响起一阵不明显的吸气声。
偏云箫韶无知无觉,闭眼闷一口香茶。
咳咳,奇也怪哉,这一声呛出去,怎半点畅快没有?
忽听上首徐太后道:“说到这项,唉,倒是哀家托大,先头拿定主意,没叫你来商量一句。”转叫丫鬟呈来一只红漆的盘,里头呈放新油两枚桃木板子,太后笑吟吟的,“叫你总不见,今日已经二十七,尚功局又着人连催,新春的桃符再不挂出去眼瞧要迟,哀家便乱拿的主意。”
徐茜蓉语含歉意:“云姐姐莫恼姑母,恼妹妹罢。”
原来今年宫里的桃符太后许让徐茜蓉提字。
桃符题字,这是中宫皇后的活儿,云箫韶瞥几眼桃木符面儿,心中好笑,还暗搓搓盯着这个争呢。
徐家姑侄许是不敢胡乱烦扰圣驾,因借着甚么蝇头芝麻大的事儿来试探。云箫韶瞥一眼没言语。
乱挑嘴,不如梧桐苑空无一人清净,可云箫韶是客,太后不放人,哪有她一头出去的道理。
又说会子话,徐茜蓉美目流转,央云箫韶道:“云姐姐,我惯是没见识,得着好物儿看搁不住。姐姐帮我瞧瞧,我这枚攒金丝瓣石榴项圈可还入眼。”
瓣石榴花项圈,云箫韶听见这款心里就一突突,待侍女呈来给她瞧,那红灿灿泼血样玛瑙,那明晃晃金箔钏,再熟悉不过,不觉一阵头晕目眩。
上头徐茜蓉巧笑:“云姐姐,过得去?”
过得去?过不去。
这是,说呢,巴巴儿请她过目甚首饰,这件榴花项圈不是旁的,是云箫韶已故小妹的遗物。
小妹嫁到徐家做长媳,有孕那年家里给打的这件东西,石榴向来是多子多福的寓意,盼博个彩头。奈何天不隧人愿,一件项圈保得什么,落花随流水一场空。
真是,死人的东西往脖子上戴,也不怕不吉利。
可这亲事,云箫韶脑中嗡鸣,当年谁不当是良配。
真是良配啊,正室夫人在家里坐胎,徐家养的好儿子,粉头领到家里认娘,小妹哪里受过这等气,心火一起子催烧出去气血两崩,八个月成型的小厮流到杩子里,大人也没保住。单一枝的嫡亲姊妹手足,云箫韶哪有不伤心,当时人瘦一大半儿。
如今徐茜蓉给云箫韶看这件东西。
却还没完,听徐太后笑:“蓉儿这孩子,通没个体贴,”殷殷切切,“榴饰向来配的有身子人,你云姐姐失了成哥儿,哪见得这东西。”
成哥儿,成哥儿。
云箫韶垂首拨弄两下子项圈上石榴瓣,指头尖儿挨的明明是一片花瓣,怎瞧在眼中漠漠影儿,好像一滴血。端是稀奇,怎是她手上沾血,明明沾血的那一个,坐在太后跟前笑得一团喜气,手指削葱似明洁如镜。
更稀奇,心口绞痛,成哥儿去这多少年,怎还提不得?
太后森森然笑:“对了,成哥儿走的这满七年也有,冥诞整八岁,可得大办。蓉儿,劝劝你云姐姐,别和皇帝置气,早日进宫,这冥诞还是在宫里办才合规矩。”
“是,哪有不劝的呢。”徐茜蓉也是笑。
你二个笑可畅快,云箫韶昂起脸也笑:“谢太后体恤。”
她笑模样一露,那两个窒在一处,提她妹子不作色,提成哥儿也不作色?恁地好忍耐!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云箫韶一把项圈撂下,重新拾起案上桃符指着起一茬:“这句不好。”
徐茜蓉脸上不太挂得住:“我原不是做学问的性儿,不如云姐姐学识广博。”
徐太后安慰她:“女子无才是德,又不要你做大夫。”问云箫韶,“你且说说,哪里不好。”
云箫韶已经起身预备告辞,念到:“钦翼春褱敷睿藻,这句一个‘褱’字古通怀,与陛下名讳犯忌,”回首冲徐茜蓉抿嘴,“你旁的不知道,陛下名讳都忘了?”
生一句挤兑:“眼里恨不得没陛下这个人,怎么,皇后还没当上就急着要接你姑母的位子?”
这话说的!座上徐茜蓉粉脸一白,急急就要分辩,却谁闲得听她,云箫韶径自扶挽画晚手出去。
活像是逃。
不逃也不行,各人身上各人知道,一起身,底下沥沥一阵热的涌,再待一刻只怕一身衣裳不能见人。
强自撑着出慈居宫地界,云箫韶脚步蓦地驻下,寻摸到角门边,画晚问怎的,云箫韶挝过脸不言语,独面宫墙,画晚撑她脸儿来看,两行泪挂在脸上。
劝:“娘,徐小寅妇怪嘴,你和她一般见识?”云箫韶摇头,画晚不落忍,说她姑侄欺人太甚,不该提他姨妈,云箫韶还是摇头,画晚一跺脚,骂一句阎王殿火钳子拔舌,叫提哥来,云箫韶一例把头儿摇着,攥着拳填塞进口中忍地哭。
画晚劝不止,问到底为甚哭。
为着甚么,云箫韶脸上脂粉剥褪,内里病灰灰的面皮遮不住。
宫里都说,太子妃是不甘心贬妻为妾,不愿屈居人下,又恼恨母家获罪抄斩,因一直与新帝置气,不肯见新帝的面。可谁说来,是谁见不上谁的面,慈居殿没有耳报神?她们主仆进来小一个时辰,宫里路再长,这光景从清心殿到慈居殿,闲晃悠一个来回也得,怎?他怎不来。
【解释一下称呼,宋明丫鬟仆妇称呼主人叫法很多,本文采用随小主子叫,因此画晚叫女主叫娘,叫女主已故孩子 哥,叫女主小妹 二姨,叫秦玉玞 秦姨,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叫法,等到儿女婚嫁以后叫 奶奶】
【不接受的朋友我给你道歉,耽误你时间,我对不起你,我给你道歉,我没有强迫任何读者改变阅读习惯非要读你们不喜欢的东西,拜托不要再举报了,建议和意见我也会好好记下来以后加油改正,晋江好书千千万,祝你找到喜欢的文,不要在我这里浪费你的时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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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样感谢点进来,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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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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