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手足殊途

无论北宫曾私下对南宫的孕肚施与怎样的毒咒和怨言,该揭开的谜题终究要被打开。南宫贵妃顺利生产,生下了一个…男孩。

在听到南宫之子性别时,北宫撺紧了手帕。在听到额外的小道消息后,北宫的嘴角却浮现出了笑容。

“看来南宫妹妹的孩子颇具圣上英姿。”她夸张地叹息道,“真是好大的福气。”

南宫贵妃的子嗣,大梁宫中的四王子,就像先王一般,天生瘸腿。

北宫贵妃志得意满。有什么预兆不比四王子的残缺更能说明三王子的天命所归?诚然,由于神圣的近亲婚姻和衰败的王族血统,大梁的历史上不乏残疾的大王,但四王子各方面都无法与三王子媲美。

他母系的血统才刚刚发迹,与浮氏的相比缺乏几分历史的厚重。他的年龄更小,继承王位的合法性也相应更小。南宫或许更得王的欢心,但当年浮氏的宠爱也是一枝独秀。

等到时过境迁,南宫容色衰微,她与其子女都会变成北宫与新王宽厚品性的辅证,恰如今日的跋克王与其母芳兰太妃。

“王给四王子取名为安平。“寿嬷嬷毕恭毕敬地回禀道。

这是一个多么普通的名字呀!北宫笑得更开心了。她和气地对女王说道:“走吧,和我一起去见你的安平弟弟。”

女王坐上了软轿,带上了成群的侍女。北宫坐在前一座王后专享的轿子上,身前身后则跟着更多开道的仪仗。三王子年岁尚小,由奶娘抱着,跟在北宫身侧,也是有浩浩荡荡一群服侍的人。

待到南芳庭来,乌压压的宫女们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倒是苦了大王那些身份低微却又想买好讨巧的小嫔妃。她们不得不和奴婢们站在一起,并且意识到哪怕是北宫身旁一名粗使的宫女都可能看上去比她们光鲜亮丽。

南宫的宫女珍珠前脚满面笑意地为北宫贵妃和她的儿女们奉上茶水,出厅堂后立马变了脸色:“王后帽子还没戴上呢!还真把自己当成一个人物了!”

“你少说两句罢!”另一位宫女琥珀努了努嘴,“你怎么就认定那位以后要做王后了?”

珍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张破嘴,不会说话!我也不信咱南边儿的就比她北边儿的差!”

南宫的态度则比她的侍女温和很多。或许是因为她太过了解宿敌的缘由。在北宫诉说完看似关切实则暗讽的慰问,准备踏出宫门之时,她忽然睁开了昏忧的双眼,轻叹道:“弱者之间的相互欺凌又有什么意义呢?”

北宫惊愤回头。但南宫似乎又要昏睡过去了。

南北宫拥有怎样的暗波汹涌暂且不提。在最终的命运降临之前,她们永远都在暗流涌动。但女王却见到了多令公主,那位据说品貌与身世都远远胜过她的姐妹。方妞和服饰多令的女仆小心翼翼地站在房间的一侧,注视着她们之间的互动。

那是女王第二次见到多令。也许这句话并不准确,因为她曾在多令出行的仪轨里,在后宫女性祭拜孟华天女的庆典上,在王尊卑有序的封赏下,听说过,偶遇过多令很多次。但那很多次就如同第一次那样,女王记得多令,多令则不记得她。

只有这次她才冲破政治的偏见和血统的贵贱,却是凭借着另一个身份更为高贵的女人和她闪烁的希望,站到多令的面前。

多令终于看见了女王。

世人往往将这一刻相遇描绘得无比戏剧化。在后世无数影视作品,文学史诗之间,那两个尚且年幼的女孩要么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从而为晚年的争斗反目提供煽情的佐料;要么他们之间一开始就暗流汹涌明争暗斗,但后续的异族入侵则让他们放下矛盾共同携手保家卫国,为女王乃至于她所属的时代增添辉光。

但事实总比人们的叙述简单,她们相见了一面,互相点点头,交换了奶娘和母妃挑的见面礼,然后一起开始做针线。

女王她...不太会做针线。

于是她直接给多令打起了下手。

多令要绣花,于是她就帮忙劈丝。多令要裁剪,她就把颜色相配的布料挑拣在一起。多令专注在功课上,女王则百无聊赖,“我们不可以一起玩么?”

“女子宜以针线纺绩为业,我们岂可贪图奢侈享乐呢?”多令向她说出了标准回答。

女王震惊地看着她,就像刚捉完虱子的猴子膛目结舌地望向剃去眉毛涂满铅粉的贵妇。她试图阻止某种失控的概念混淆,于是她对多令纠缠道:“我们来打叶子牌吧!”

多令的牌面明显比她好,但多令却没有站到上风。女王意识到这点后就开始给她喂牌。那还是翠薇阁贵人教授过的社交技巧。多令和女王一连玩了好几把。她从来没有那么快乐过。她赢得虽多,但不至于多到百无聊赖,输得少,却也没有少到弄虚作假。

“我从来不知道叶子牌那么好玩!”多令拉住女王絮叨说。

那是因为她在拿做奴婢的技巧讨好你。方妞垂下了眼睛。她有点暗恨女王不争气,可转眼一想自己也是奴婢,无论是同情还是教训主子都还没有资格。于是只能作罢。

女王与多令玩了一会便将注意力转到了别处,因为女王零用不足,又缺乏父母贴心照料,无法持续地保持于劣势之间。多令因此故作慷慨,免除了女王的赌资,又打开了玩具箱炫耀。

女王的玩具有限,因此见到多令的收藏便爱不释手。其中最得她喜爱的是一副百花公主的玩偶。

这是远东进口的瓷娃娃,用泥土和釉彩烧制出了公主一半狰狞一半美貌的脸庞,神态极其生动,但动作上则局限于工匠的见识,捏制了传统的武士射箭动作,缺乏女子的轻盈感,略微显得呆板。

她身上的绢衣则被染成了深浅不一,层次丰富的紫色,用金银线绣出了花鸟走兽的纹样。配件诸如玩偶手中的弓箭、面部面具和头冠则都可以拆换。

女王给娃娃换上了通草编制的小绒花,木质的重弓和丝质的面纱,随后把弓取了下来,“这个弓木纹歪了,会把箭射偏的。”

多令却将另一个镶嵌着宝石和米珠的凤冠套在娃娃身上,又用金质的面具覆盖于她的脸庞。“那样太重了,她会不透气的!”女王说道。

“可是这更漂亮!”多令回答她说,“多可爱的一位淑女呀!”

北宫此刻来到了多令的公主小院,在南宫几位女亲戚和众仆妇的陪同下。她看见了被多令拿走人偶的女王,忽然想起了当年的浮梵境和自己。

浮梵境当年也是这样夺走了她的儿子,她那被封为太子的长子,后来又用一场热病谋杀了他。

她那时候还年轻,以为失去了章怀只是约等同于失去了一场泼天富贵。她的心中自然愤恨不已。但承蒙老天眷顾,她有幸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她听到了这个孩子微弱的啼哭,似是而非的阿妈,偶尔间欢乐的笑声,她才明白她失去的到底是什么。这是远比整个大梁珍贵多得的财富。

北宫贵妃在路途上一直保持着静默,

而她要用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赠予她的珍宝。

寿嬷嬷认为她因南宫之子感到不快,也不敢出声招惹。

下轿时北宫忽然问寿嬷嬷道,“女王公主是不是很喜欢玩娃娃?”

寿嬷嬷不明所以,“小女孩嘛…肯定是喜欢玩娃娃这样的玩具的。”

“那你就把章怀太子的那个西洋人偶给她吧。”

“那是王珍贵的赏赐…娘娘您为什么不把他留给香神王子呢?”

北宫贵妃疲惫地挥手,“东西放着就是要用的…日后三王子有出息了,我这里好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此刻乳母前来向北宫磕头,北宫令她将三王子抱来予她查望,乳母遵从了命令。北宫又差鸳鸯仙鹤等人将尼姑妙文请来讲经。

待妙文赶到时,北宫正在拿一个拨浪鼓逗孩子玩。孩子和北宫都玩得很高兴。北宫难得露出了失仪的情态:她将头埋在了孩子的肚皮之上,放肆地将孩子亲吻得咯咯直笑。

“娘娘…”妙文出声提醒道。

北宫回过神来,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妙文毕竟不是宫中那些家具般的仆从。她更像是礼器祭具,北宫借助她来了解神灵的旨意,这无疑更为有用也更为崇高。妙文了解北宫娘娘的心情,她宽慰道:“一位母亲爱怜自己的儿子,这不是值得羞耻的事情。”

“但还是有些失礼。”北宫抿了抿嘴,“我今日请老师来,是想让您给我的孩子查看一下面相。相面是要醒着才能观看神态对吧?这孩子成日睡觉,难得才赏光陪我玩一小会。”

“婴儿多觉也是常有的事情。三王子学会说话了么?“

”他会叫姆妈,有时候会说成啊呜。”北宫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妙文于是说:“那他学说话比常人晚一些。” 王子的乳母听闻后,也笑了起来:“怪不得别人说贵人语迟呢!”

北宫更加高兴了,她的贴身侍女们见状纷纷讨论起王子身上其他的异象:

有人声称香神王子出生时她看见一缕清晨的阳光在王子的头上凝聚成光环,有人则在看守北宫过度劳累时听见孟华天女的歌声,还有人时常能在王子的寝宫里闻见香烛的气味。

“那也许是王子身体上的香味呢!”某位宫女笑说道。于是话题转移到了王子名字的来源之上。那也是王子这位两岁小儿身上最为不凡的特质,与生俱来的奇异香气。

宫女玄凤是一个老实人,只听她辩解道:“这不对呀,王子身上的香味是类似于糖果和糕点的气味,怎么可能是香火的味道呢?”

宫女黄莺连忙找补,“天上诸神庇护我主,自然会将供奉他们的香火气息带过来。”

妙文法师看到北宫已经在宫女的奉承中自证了香神王子的贵不可言,因此不再对王子做过多的评价。“孩子太小了,相师是不可以给未长成的孩童相面的。”她这样推脱道,“但您的确拥有月神的面相和凤凰的命格。”

可是北宫比她想象得要敏锐,“宫中的高位宫妃都具有凤凰的命格。她们也都以月神自喻。我命极贵,吾心自知。”

“娘娘既然明白,为何还要苦苦追问呢?”妙文叹息道。

北宫令乳母将孩子抱走,又屏退左右,低声说道:“本宫今日相邀,是想请您为我做这样的一件大事。”

妙文沉默地看着她。

“师傅不愿为我断言香神的命运,我相信其中必有蹊跷。而其中相应变数,应在南宫之上。而南宫产子之后,的确骄横野蛮,欺人太甚。本宫无可奈何,才期望师傅为我出头。

我听闻贵派具备法术,能令人生病乃至于死亡。然而我的丈夫得子实在不易,因此恳求师傅只需诅咒南宫子安平没有为王的福气。如果可以的话,诅咒他的容貌、智力、体力远达不到常人的平均。诅咒他的品行处世为人厌恶。

但请您不要诅咒他的跛足,因为这可能会引起王的怜悯。

事成之后,我会散尽天下黄金为您的神灵修建寺庙,传播您神圣的信仰。

吾为浮氏之女,本宫可指大梁最高的神山天峰为您起誓,我应允您的报酬一定不会反悔和推脱。”

然而妙文跪地请辞。这是一种婉拒的礼节。

北宫将一个茶杯丢在了妙文头上。

“您为何又要强求您的命运呢?”这是妙文捂着伤口所说的话语。从此她再也没有在北辰宫出现过。

北宫从来都没有认命过。

倘若她甘心服从自我的命运,那么入宫前的她就会作为一名庶女嫁给一位年过半百的公爵作为续弦了结此身,入宫后的她则会成为一位贵人殷勤服侍王后,直到另一位擅长生养的浮氏女将她取代,成为贵妃的她则会接受美貌和恩宠的流逝,依仗王稀薄的怜悯青灯古佛度过余生。无论如何,她不会再次拥有如今的地位和荣耀。

北宫因此使用了更长时间探望、照顾南宫,从而装点起自己似是而非的贤惠。王在抽完乌香后也的确赞赏北宫的品德。所以南宫也对北宫表现出了适时的感激。但是总有意外会打破北宫的快乐:

香神王子生了重病。

一开始只是吐奶,据说这是婴儿吃东西太快常有的毛病。医师认为可以让婴儿饿上几顿,从而清空肚子里的毒素。北宫因此怀疑奶娘喂养得不好,另外选择了清白人家生过三子的妇人前来照料香神。

这孩子饿得太可怜了,新乳娘想,可偏偏不许她喂奶。

于是她按照自己的经验偷偷给孩子喂食了鸡蛋羹。香神王子消受不起这样的美食,在几声粗重的呼吸之后,他抛弃了深爱他的母亲,长眠于孟华天女的身侧。

现在北宫拥有王全神贯注的爱怜了。但她已经顾不上为这份宠幸而感到感激。她阻止为香神收敛尸体的巫师,望向衣柜里的小衣服发呆,在孩子以往的旧宅前不停地挪步。王留宿在北辰宫中,注视着北宫的一举一动,可是乌香朦胧的气味掩盖不了尸体的**。

“我对不起梵境姐姐!”北宫在某次癫狂后抱住王残缺的右腿哀嚎道,“您让她把我带走吧,把香神还回来呀!”

浮氏家族担忧北宫的精神,因此派遣了许多美貌的族女前来探望娘娘,好为北宫分忧。最后北宫贵妃的生母,浮蛮生原本的妾室,在北宫产子后成为了浮蛮生的妻子,拄拐前来北辰宫。贵妃终于为她的母亲打开了宫门。

“小孩子是很容易死去的。你的第一个哥哥一生下就没有了气息,你的第二个姐姐则是得了天花病死了。我出生的门第相当寒微,我那时候一直记得你的外婆每生下一个多余的孩子,就会放在水盆里处理掉。父母和孩子的缘分可以很深,譬如你与我之间,但也可以很浅薄。但无论怎样,过多得惦记孩子却会害了孩子。”

“我怎么会害了他们呢?”

“娘娘您为了章怀太子忧思过甚,这却导致章怀的灵魂因您的追思无法投胎,在宫中沦为孤魂野鬼。如今您为了香神王子范了同样的错误。您甚至不愿意给他一座名正言顺的墓碑。您为了您过度的悲伤阻碍自然的常理,又因泛滥的感情令孩子背上不孝的罪名。您真是个自私的母亲啊!”

北宫生母与她的女儿长谈了三日,终于令北宫松口将香神的尸体收敛。阖宫因此松了口气。

女王为她不算熟悉的幼弟哭得极其悲伤,但此刻北宫却神情木然,不见半滴眼泪。

可是侍女杜鹃却明白北宫已经瘦得只剩下半个人,她原本的精神早已被接连的不幸所打折,因此内心也充满愁苦。

南宫此刻前来送来了祭仪,方妞代北宫收了下来,但却没有通知这座宫殿的女主人。幸好南宫的目的也不在于此,她在待客的女王面前蹲下身体,温柔地商议道:

”现在北宫妹妹身体不适,本宫先将你接到南芳庭照顾一段时间好不好?”

女王不免有一些恍惚。

当年北宫将她从翠薇阁里带走时,也曾用这样的语气给她喂过点心。

立春蛇动,此文如蛇,静可潜渊,动则惊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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