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此去万重山

关于西域和叵罗要瓜分奉年的传言,钰谨曾有很多问题想要问金逍。

在她看来,帝王之心,应该是永远不知满足的。

她知道奉年皇权内里溃败,先是割让合歌,又放弃了西蓉,大厦将倾只是时间问题。但皇帝跑路,将奉年全境拱手相让,还是让她大跌眼镜。

然而先许金逍,又许赞丽,难道这就是皇帝的策略,让他们互相残杀,兵强者得?这样一来,受苦的,岂不是只有奉年百姓?

可若是皇室联姻的话,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论布兰雅的样貌和出身,哪一样都比自己强百倍,她做叵罗皇后才是门当户对,顺理成章。不断扩张的西夜一旦成为西域最强的国家,又与叵罗修好,金逍也能如愿和平得了奉年,百姓安稳。

真是皆大欢喜。

金逍见钰谨盯着自己像是在思索什么,连忙换了腔调,解释道:“小钰,我并没有要与布兰雅成亲。”

没料到钰谨反蹙眉问:“为什么?”

金逍微愣,仔细盯着钰谨,像是要在她脸上找出赌气的证据来。可钰谨的表情,明明只有疑惑,没有半点明知故问。

钰谨见金逍语顿,又问:“你是不是说过,要和平得天下,不要流血牺牲?”

“是……”

“若是你不娶布兰雅,是不是就要和西夜开战了?”

金逍不回答。

钰谨转身又问楚慕云:“西夜打仗,需要粮草银钱,若是赞丽起兵逼宫,难道你才是她最大的金主后盾?”

楚慕云回望钰谨,神色凝重,却也不语。

钰谨的心冷下来,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望着二人道:“你们一个自称中原血脉的西域资本家,一个曾扬言要天下和平的叵罗统治者,当着一个奉年人的面,讨论该如何将奉年河山分而食之为好,说得竟好像奉年已经是你们的囊中之物一样。”

金逍不愿多做纠缠,瞥了一眼楚慕云,对钰谨道:“小钰,这人看着碍眼,你跟我走,我会解释给你听。”

钰谨看着楚慕云,他仍然不开口。

“小钰!” 金逍又去抓她的手。钰谨不理,突然觉得很没意思,转身飞奔下楼去。

——————-

钰谨在梅关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她自车马驿出来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向伙计打听是否有皇城来的鸽书。

淑琴的信早在几日前就安稳到了梅关,有楚家的人盯着,又被马不停蹄送到吾憩驿。信的内容简短,但钰谨读到时,心还是沉了下来:布兰雅并未如约去取货。

淑琴热心,托绣坊伙计去鬼市街最大的客栈问,算起日子,布兰雅竟是在拜访了云迟绣坊第二天就离开了。

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急需一个人局外人倾诉心事,商量对策。

早在阅州与布兰雅相遇时,她便觉得哪里不对,这样一个贵气满满明艳照人的女子,毫不遮掩贵族出身,为何会这样刻意与自己搭讪。

珠玑巷起火前,布兰雅出高价托她赶制衣裙,她才和小红,巧姑一起囤了许多物料在家里。可她没想到,因着不愿敷衍布兰雅,想花些心思才自作主张先去漠园做设计图出来,那些易燃的物料被人搬排在珠玑巷各处,竟成了绝佳的引火源。

她不愿做任何联想,只是天下没有那么巧合的事,布兰雅并未如约去取货,她离最可怕的猜想就会再近一些。

布兰雅很有可能是金逍未来的妻子,叵罗国皇后。若她真是这般蛇蝎心肠,那就意味着,只要金逍对自己一天不死心,自己的命就会一直多一层威胁。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不知不觉间,钰谨来到热闹市集的街尽头,一个不起眼的算命摊子吸引了她的注意,算命先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书生模样。除了扎在他身侧写了“神算”两字的白幡之外,铺了黑色布巾的木头桌上,放着一盏琉璃宫灯。

钰谨在算命摊子面前驻足,视线却无法从那盏琉璃宫灯上挪开。

算命先生见终于来了生意,殷勤起身笑道:“这位姑娘,是问事,还是寻人?”

钰谨羞赧一笑,问:“先生,这盏宫灯是做什么用的?”

算命先生滔滔不绝道:“姑娘一定是久没去过西域了,这是佛国当下最流行的卜卦行头,叫九璃灯。九璃灯卜出来的卦,绝无虚言!你在奉年街头看见使龟甲和铜钱的那些,已经过时啦!”

钰谨忍俊不禁,问:“我想问事的话,九璃灯是什么规矩?”

算命先生见钰谨有意,绕到桌前来,将琉璃宫灯提在手上,拿到阳光下。宫灯内里应该是放了许多琉璃瓦片,在日光的照耀下先是发出流光溢彩,那算命先生不断调整方向,直到光线在宫灯内部聚焦,中心一颗淡绿色的光球渐渐成型,若隐若现。

钰谨忍不住惊叹,那算命先生得意地看了看钰谨,趁机道:“姑娘,你拿好九璃灯,心念你想问的问题。可有一样,我这盏灯是花高价从佛国世尊弟子的手里请来的,所以我这算一卦的价钱,自比其他人要贵些。”

钰谨没有多想,点点头道:“好。”

算命先生将宫灯递来,钰谨接过,微微闭上双眼。手中的宫灯突然光芒大盛,内里的淡绿色的光球旋转起来,钰谨觉得手中轻了许多。算命先生又将宫灯拿去,放在桌上。

钰谨睁开眼,在算命先生示意下走上前,只见宫灯耀眼的光彩,在黑色桌布上映下一个字:“平”。

“平……这是什么意思?” 钰谨问。

算命先生有些局促,跑到桌后去翻他的卦书,边蹙眉道:“怪了怪了,照理说,九璃灯应该会卜出世尊神卦的卦签数字,我再给姑娘解卦即可。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九璃灯卜出其它字……敢问姑娘问的是什么事?”

钰谨犹疑了片刻,感到有人走到身后不远处,遂对算命先生道:“我问奉年天下,是和,是战。”

算命先生一愣,手下微顿,又赶紧把卦书翻了个遍,突然停在最后一页,释然笑道:“这就是了,世尊神卦诚不欺我。姑娘,这一卦,若是问己呢,那是大大的凶相,下下签。可若是问他人呢,平,即和合,当是上签中的大吉之相啊!”

随后将卦书合上,抬起头来,又现了殷勤模样,对着钰谨道:“姑娘,九璃灯启用一次所耗甚多,这一次的卦金,当是这个数。” 说着,算命先生拿手比划了一个数字,那个手势,却是以金粒所计。

钰谨倒吸一口气,正心想这下上当了,突觉方才身后的人走近。

钰谨回头,金逍面无表情地来到算命先生面前,一把抓过他的卦书翻到最后一页,讥笑道:“我很好奇,这一页上,到底是哪一句在解卦。”

说着,金逍将卦书扔给钰谨,敞开的最后那页,明明是空白。

钰谨默默把书还给算命先生,他见金逍来者不善,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片刻便卷起桌布和那盏九璃灯,扛起算命的招牌幡跑远了。

“你真是火眼金睛。” 钰谨无奈笑道。

金逍瞥了钰谨一眼,气道:“这种把戏西域常见,宫灯内藏机括,只有你这种别人说什么都信的人才会上当,该让你吃些亏才好。”

钰谨不理他,注意到算命摊子背后的大榕树下有一座不起眼的土地神龛,龛中摆放了一座武将木像,钰谨走上前俯下身仔细辨认,木像底座刻着八个字:神武大将军骆九源。

“这是古叵罗与皓景之战中,抗击叵罗而战死沙场的,你们中原的将军骆九源。” 金逍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钰谨回头,他定定看着自己,是熟悉的,柔情满满的眼神。

钰谨听说过骆九源。然而奉年学堂中,这个名字讳莫如深。钰谨只从母亲口中得知,西域也流传着中原神武大将军的传说,以及口口相传的野史故事。这个故事有两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说,骆九源将军不愿叫刚刚新婚仍未同房的妻子有可能守寡,在赶赴战场前与她和离。

而第二个版本则是,骆九源将军新婚的妻子本已心有所属,她是被抄家的文官独女,骆将军为保她的命而执意求娶她,却在远赴悠荡山战场前与她和离,放了她自由。

没有人知道,骆九源将军战死之后,他刚刚和离的妻子去了哪里。只是在世人眼中,她是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人,渐渐湮灭在坊间言谈野史中,连一个姓氏都没有留下。

“叵罗与中原签了百年不战之约,是因为骆九源将军的死?” 钰谨抬了抬嘴角,转过身去,看着神龛问。

“没错。” 金逍干脆答道,前行一步,站在钰谨身旁,缓缓柔声道:“骆将军是天下人的英雄,他战死后,悠荡山显了神迹,从山上走下一位圣女,说服了叵罗退兵,并与中原,当时的皓景朝签订了百年不战之约。”

金逍转头看着钰谨,接着道:“小钰。你想问奉年是战,还是和?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从未想过要开战,我也会尽我所能不伤百姓。”

钰谨看了金逍一眼,想到二人第二次见面时,在王大婶的面摊指点江山,有那么一瞬,有什么不理智的话就要脱口而出,然而想到布兰雅,钰谨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只想做一个普通人,安稳度日,游历人间。和帅气潇洒的金逍相遇纯属偶然,他很好,应该是许多人理想中爱情的模样。

可是一夜之间,王爷做了帝王,他的世界太大,她有些害怕,这个世界不属于自己,一旦踏入便会有致命的危险。而她,承受不起更多的死劫了。

是时候做取舍了。

一阵清风过,将神龛前微弱的香火吹亮。

“金逍,你长得好,身份又高贵。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什么会爱上我?” 钰谨做了决定,终于大方问出那个有时会困扰她的问题。

金逍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我只想要你。不如你来告诉我,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爱我?”

钰谨也笑了,又看了金逍一眼,小声道:“爱与不爱,哪有那么多道理。”

金逍点头:“正是。你待我这样薄情,可我却总是忘不了你,想要你永远在我身边,再不离开,哪有什么道理可讲。可是,小钰。”

金逍扶上钰谨的肩膀,强迫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我想要你,也想要奉年。我此次南下,会密见赞丽,我不能保证西夜和叵罗不会交战,但我会尽我所能不伤奉年百姓。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钰谨看着金逍,恍然察觉,他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期待,还有半丝只在金别台和奉年帝眼中见到过的狠戾。曾经能在他眼底一眼看穿的赤诚消失了。他开始教自己觉得有些陌生。

心中盘算好了千言万语,反复咂摸,挑拣,但临到话出口的那一刻,钰谨突然明白,若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多说无益。

钰谨呆立片刻,整顿心情,平静地回望金逍答:“金逍,我不会嫁给你。”

金逍眼中有什么迅速消失了,连带钰谨的心中也有什么迅速沉入谷底,在心里砸出一个洞。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逍握着钰谨肩膀的手松了下来,面上带了自嘲的微笑,道:“钰谨,我最后悔的事,是没有在鹞城将你直接带去屈犁。”

钰谨小心无奈地微笑,想要开口说什么,但又觉得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想到既要断情,还是断得干干净净为好,好教金逍不留一点念想,于是手心反转,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递过去,道:“你曾赠我的玉佩,太过贵重,我带在身上总是心有不安。如今也还给你罢。”

金逍笑着接过,连看也不看,随手扔在地上。一声脆响,玉佩拦腰断成两截。

金逍嘴角仍笑着翘起,眼底的柔情却不复在,深深看着钰谨道:“既不要了,就弃了吧,还给我做什么。” 说罢,金逍潇洒转身,只微顿了片刻,感到背后并没有什么动静。于是再不犹豫,大踏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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