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现身牢狱救走女囚的事没有走漏一丝风声。
这是银怯御下的本事,但更多的是阴毒手段,审讯我的三名仙官恐怕已重归轮回道各自浮沉。
不知,他们有没有见到他...
他若知道这三人曾令他的挚爱皮开肉绽,是否能扼住私念,秉持神格。
…
无央掀开冷宫禁制,抱我入内。
院中传来婴孩啼哭。
无央愣住,手臂发僵,但小心翼翼地没有使力,生怕弄疼怀里的人。
“是我的儿子。也不知一个人哭了多久。”
他点了点头,找不到话接。
这时我浑身的伤已在他神泽恩惠下好了大半,人也有了力气。
“您放我下来罢。”
直到确信我双脚落地,且不会脱力摔倒,无央才撤开手,缓缓立起身。
“我去把孩子哄睡,再换身衣服。劳您在外头候一候。”
“你今日好好休息,睡一觉。我便在这里,你何时醒来,需要什么,只管喊我。”
我拂手变化回真实模样。
无央看在眼里,红着眼,微微一笑。
失而复得么?该这样形容此刻心境么?
好像不是的,失而复得该是狂喜,而他却真切地感知到痛,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面前的落玉明明这样真实,自己身上还沾着她的血,尚有余温,一切都绝非虚影,绝非幻象。
可是,她脚下的地好像随时会开裂,下面埋藏着无间地狱道,恶灵血肉模糊地从裂缝里伸出手,疯癫地把她往下拽。
而她不会反抗,心甘情愿地葬身地狱。
他虽贵为天神,可用尽全力也无法从恶灵手里夺回她来。
无央背生恶寒,鼻尖渗起晶莹汗珠。
可饶是内心正经历一场地动山摇,万般情绪到头来也只能消弭在泛红的双眼和淡漠一笑中。
“我不睡。今夜我愿破例为您当回落玉。今夜过后,这世上只有高阁里的碧烟。杀神若有话要和落玉说,便只有今晚。”
他的视线凝在我脚下。
我顺着看去,除去几片落叶,就是石板,再无其他。
“杀神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我躺在冷宫卧房里,臂窝紧紧环绕着酣睡的落子。
屋里不曾点灯,月光在窗上照出一道清癯笔挺的影。
我吞回一声叹息,轻手轻脚地起身,将换下来的血衣丢在门边的大桶里,也不必去洗,待会儿一把火烧了便是。
推开门,银光一泻千里。
无央已恢复真实容貌,听见动静立时转过身来,浑身高寒气韵更胜月色。他透过门扇看向落子的方向,面上无恙,似乎也不打算多问。
我手里抱着一摞干净衣物,递给他,朝一旁空置的耳房努努嘴,示意他去换上。
他知道落子已熟睡,生怕吵醒他,便压低声音道:“无妨,不用换。”
“换上吧,都脏了。”
他于是接过,片刻后换上那套靛蓝色长袍出来,袍子短了些,算不得合身。
我在他换衣服的间隙,早备好一盆温水,见他出来立马掏出一方帕子浸湿,拧得半干,叠好递给他。
“擦擦身上的血污。”
他依言用帕子擦拭手臂,刻意没有翻转腕子,不叫我看见那自戕的伤。
“脸上也有。”
长长一道血渍从眼角斜向下颌,如美玉上凶残的裂纹,温润面容因此而染上苍肃杀气,意外地和他这个并不失和。
“脸上的我看不见在哪。”
我在自己脸上给他比划了一道。
他顺着我的指引,将帕子从眼尾一寸寸向下抹。
天神做出这些凡实举动时,神威收敛,浑身冒出红尘众生才会有的热乎气,也因此显得同众生一样脆弱。
我见不得天神此相,急忙上前道:“干净了,帕子给我吧。”
腥膻的血污将盆里的水染成浊色。
我不是个多爱干净的人,可多年来一直对无央的纤尘不染有着近乎疯病般的执着。哪怕事到如今对他的爱恨俱已消释,我还是不肯放下那份执着。
犹记得初见时,他一身月白衫子,斑驳光影似乎能穿透他的身子,经冰肌玉骨筛过后愈加晶亮轻盈,连阴影都是通透的。那是我心中许多妄念的起源,也是我执着的原由。
至于这份执着是如何延续至今,我不知道,可他落入污泥的衣衫、身上腐坏的伤口总是能刺痛我。
我对他这个人,有着过分僭越的洁癖。
他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任谁见到举世无双的美玉蒙尘,都难免心痛吧,我如是破解自己。
“后院有说话的地方,您随我来。”
我们一前一后踏着满地枯叶往里走。
我不常来冷宫后院,这里又无人看管打扫,竟让那落叶铺得足有及膝深,每一步都伴随着干脆的声响陷入枯叶残茎里。
好在前面有座水榭,水渠早已干涸,成了败叶枯枝的坟冢,但水榭里尚还坐得。
我俩在临窗的小几旁坐下,一时无话,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荒凉。
举室无灯,今夜的月偏生皎洁无垢,将对坐二人的眉眼与情绪照得无可遮掩,是以我们各怀心事,都不敢正视彼此的脸。
“落仓的衣服您穿小了呢。我还道您比他瘦,衣服可能要大,不想您身量高,也不似我想象中那样瘦。”
不是想象中,是记忆里,血肉黏腻呼吸交融时对彼此身子的触觉早已被千年时光撕扯得褴褛不堪。
他抬手看了看,本该盖过指尖的广袖只勉强遮住腕子,不禁失笑。
“落仓常来看你们?”
“不常来。修罗道是什么光景您是知道的,阿修罗王一离开就要出乱子。况且,他若时常出入,难免不被六道神察觉异样。您身上这件旧衫子是他为他的小外甥准备的,孩子太小,长久不见定要生疏,落仓于是偏要我拿了这件衫子来,说上面有他的气味。”
无央笑道:“这法子很聪明。”
一时又无话可说,冷了片刻。
“杀神近年,过得还好?”
所谓近年,其实已有数百春秋。
“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本来是想在修罗道里陪落仓一道生活,奈何落子在修罗道里长得很不好,我只得铤而走险,带他住在仙界。不过一切倒也值得,自他来到仙界,长胖了不少。”
“是么。”无央淡淡一笑,“他叫落子。我该送点见面礼给落子,这回仓促,下回补上。”
我笑道:“却之不恭,我这个当娘亲的便先替小儿谢过杀神慷慨啦。”
无央的月影勾勒在背后一道绢素屏风上,倒似一副浑然天成的画卷,远看似无情苍山,近看是庄肃神像。
“你从前过得冷清,如今身边渐渐热闹起来,这很好。”他话锋一转,“你在牢狱里时,怎是那般无畏无惧,好像了无牵挂。你若有失,落子怎么办?”
“落子不还有个舅舅么。落仓再鲁莽不羁,对这个外甥却十分尽心。不过事情远不会发展到这一步,银殿不会杀我,他们以为我是女君安在阁中眼线。”
无央点点头,仍是目望窗外,不看我。
“杀神,我以为我和您之间...如今算得上干净,过往纷繁在我入地狱前都已理顺,我也终于能体会您的万般无奈,因而对所有的事都彻底释怀。算起来,唯一没能清算的是我还欠你两节椎骨。”
我自顾自笑笑,续道,“其中一枚扳指被释天毁了,另一枚在我□□时烧没了。我不知道怎么还您,唯有许杀神一世灯明,从此凤凰神火会为您照亮无穷暗夜,以此聊表感恩之心。”
“好。你费心了。”他终于看向我,面带笑意,不大真切。
“这算什么费心呢,其实和您为我取骨御寒比委实不值一提。过去的我十分避讳谈及与您的那段往事,那是因为心里还没有放下...”
他出言截断,“如今放下了。”语调平淡,毫无起伏,不是问句。
我便没有答,顺着方才的话继续说下去,“断骨难续接,剑伤不能愈,过往印记太深,注定了您和我哪怕缘断,亦无法行成两个陌路人。那么,我把您当作无话不谈的旧友,不算僭越吧?”
“不算。你可以对我无话不谈。”
“那好呀,”我又笑起来,“往后我和您之间便直来直往。您若愿意,也请视我为旧友。我愿与您把酒言欢,共解千古愁。”
他扬了扬唇角,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声。
夜风掠地,惊起一片干燥又细腻的沙沙声。他随声蹙眉,眸光一如平常淡漠宁静。
“可惜眼下无酒。下回您来,我一定备齐全。”
“好。”
“我心里有好些话,淤堵在胸口,无人可诉。今日旧友重逢,想要好好倾诉一通。您若愿听,我便说。或待来日有酒菜时再慢慢说。”
“都依你。你何时何地想要倾诉,我都愿意听。”
他的话令我心头酸疼,暗暗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道:“好,那我便说了。”不自觉转向窗外,举目望月,甚而连余光都不忍瞥见他。
“这话我同落仓都不曾说过,说了他也听不懂,他心里真真就没有情爱这件事。也没对兄长提过,在他的墓前都没提过,不敢提,他决不允许我动这般心念。我...很想释天啊。”
对面的人静了静,须臾道:“释天应当也很想你。”
“他一定也很想我。正因如此,我才不会见他,也不会让他知道我还活着。我不得不这么做,您能明白吧?”
“我明白。”
“我这样做虽是起心于情爱,但其中亦包涵我心中的天道。神不陨则世不乱,我如是坚信。所以,护好天神是我的宏愿啊。如若有一天您遭受危险,我也一定舍命维护。”
“其实你不用这样做。神陨既非天意,亦非人为,是我们自己的决定。”
“我知道,一念之差,兄长便是这样去的。他曾和我道歉,告诉我他始终只能先是杀神,再是我的兄长。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唯有这般取舍,他才能在那条孤寂的神路上继续走下去。当他决意先当好落仓的兄长而后顾杀神之位时,他便已然活不成了。所以如果我想要护好天神,心里就只能有万神殿里的尊神,至于释天和无央,我无暇顾及。”
“玉儿,你在这件事上恐怕过于偏执。纵观古今,六道神与杀神之位从没有过空悬。一人陨落,便会有一人飞升。哪怕我和释天不在了,六道神和杀神还会在。”
“您不要说这样的话。我虽然生来仙根,但比凡人更讲究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总担心口出不详会一语成谶。你们天神么,百无禁忌,难免说出些害我心惊胆颤的话。”
“抱歉,玉儿。是我口无遮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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