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大闹盛宴、构陷赫通一事,最终不了了之。
醉仙下落无人知晓。
云华的坟头逐渐冷清,她早年间曾执着地问过无央,若自己身死,当年负心之人是否会来坟前看她。之后岁月悠悠,人心欲念无常,时移世易,她自己也算不清从哪一日起,已记不清旧人的那张脸,直至再也不会想起那个人,最后,连对情爱一事也嗤之以鼻,一心扑在追逐名誉与位份这些说不上是实际还是虚妄的事情上。
无论她还在不在意当年执着过的问题,如今答案都已揭晓。
狐族仙君受女君之密令设计赫通,图的是事成之后荣华富贵,如今落入苍岭族手里,立时倒戈。
赫通为了暂时稳住他,假意释怀,流露出爱才惜才、诚心招贤的意思。于是他暂住苍岭族的那些时日过得十分得意自在,成日在峡谷中踏青垂钓,采花扑蝶。
一日,肩抗钓竿路过云华墓前,问随行侍从这是何地。
侍从道:“天神发妻之墓。”
仙君手遮凉棚,隔着一段距离懒洋洋望了望,“哦,埋在这里了,风水还行。走吧,晚上族长宴请,再不动身要迟了。”
半月后,赫通“病愈”还朝。狐族仙君从此踪迹全无,再没有人见过他。
尸山腐骨,尸水浓泡,不外乎此。
女君2725年
洞开的窗扇外下起绵绵细雨,纠缠在微风里,一丝一丝飘入阁中,蛛网般粘在皮肤上。
末月凭空抓了一把,似要撩去什么,却仍被缠上满身水汽。
文茂以眼神斥责。
末月忙双手交握,不再乱动。
少顷,未来仙君翩然而至,足尖踮地落入窗里。
我和从前一样,随大家躬身相迎。
未来仙君上前两步做了个虚扶的动作,示意不必拘礼。
自从知晓我的真身,他回回入阁皆不如过往自在,文茂心细如发早有发觉,在阁里筛滤错漏躬省咎过,仍是不知问题症结在哪。
雨天光线阴沉,反衬得屋内千万盏灯烛异常耀目,烘得雨丝都透出橘红色的光。
文茂如往常一样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接过文书,翻开一看立时愣住了。
今日六道神的那本竟然有字。
未来不明所以,朝我递来慌乱一瞥。
文茂一字一句宣读,都是些普通寒暄话,但婉转动听,绝非释天语气。文茂读至落款,众人才恍然大悟。
“六道神谕。桔怀手书。”
末月问:“这位桔怀,听名字很耳熟,可是仙界女仙?”
未来仙君一脸茫然。
风舞却笑道:“可不是么,还是位有福气的女仙。研墨起笔,非枕边之亲不可为。”说着,自觉羞赧,涨红了脸。
未来仙君领会其意,笑了笑,解语镜腾空高悬。
“还是女君替天神思虑得周全。”
风舞道:“女君不仅周全,还肯细心替天神挑选逞心如意的人选。如今可算是皆大欢喜了。”她如此了解内情,此事想来又有银怯的一份功。
未来心道,的确只有女君深知能令六道神动心的女子是怎么样的,毕竟那女子是她亲自养育长大。
这么想着,又撇眼小心翼翼打量我神色。
我眼里只映出跃跃火苗,并不见情绪流露。
未来仙君不敢在我面前过多地谈及此事,生恐言多必失,便只是笑而不语,风舞无话可接,这话头就此冷下去。
末月十年来一直因为盛宴上与落仓的重逢而郁郁,特别在这样淫雨霏霏的天气里难免更加怅然,待未来仙君走后便独自跑到窗台抹泪。
我从背后拍拍她的肩,“这又是怎么了?”
“只是...想起天神的旧人,悲从中来。”
“哦。旧人已逝,轮回道中忘却前尘,已是洒脱逍遥人,你替她悲,大可不必。”
她飞快地用指腹揩去新落的两行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你看我可是觉得痴傻?我只是...笃信长情。可如今周遭一切人事似乎都与我的信仰背道而驰。”
她的话令我不得不去想那个叫桔怀的女仙,一股辛辣的痛觉搅动肺腑,激起一阵冷汗。我摊开黏腻的掌心,伸进雨里。
男女之情,一种只限于皮肉欢愉,彼此消愁解闷;另一种...钻心穿肺,是**,更是心念。那么这个能让释天纵她替自己代笔提文的桔怀,该归为哪一种?
若是前者我也只能作罢。若是后者,勾动六道神私心是无赦死罪,该杀。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我心口利刺。
末月见我沉默,忙打圆场,“我说痴话呢,你无需经心。”
“末月,长情也好,绝情也罢,都是人心常态。只是若长情人遇到绝情种...绝不要指望能盼来什么善缘,不仅如此,恐怕连强求的份都没有。”
她睁着潮润的眼,眨也不眨地仰望青灰天幕。
“碧烟,要是你我易位,你能放下么?”
“我啊,要是我,早就离心,爱上其他人了。”
她压抑地啜泣几声,肩头耸颤,像一朵临崖而生、随时要乘风而去的花。
许多年前,当她来求我助她入地狱寻落仓时,我便这样觉得,以为她很快便会叶落根毁,碾作泥土。千年时光倏而流转,她一如当年将落未落,凄婉柔弱地生在崖边,临渊瑟瑟,我却不再担心她会凋落。
“碧烟,你教教我,怎么才能离心?我想...试试看。”
我凭栏托腮,风雨灌袖,撩拨起一阵凉飕飕的颤栗。
“我没有什么方法能教给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下回还能不能做到。”
她贴近半步,一把挽起我,“下回?你心里有人,是不是?”
我笑了笑,“我一心向神,心里没人。”
“你不要以为油嘴滑舌两句就能把这件事赖过去。”
“不是油嘴滑舌。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回望背后满阁灯火,眼底的泪意模糊了视线,满眼只见一团糊里糊涂的光晕。
是夜我在树下藤椅枯坐整宿,无法成眠。
将要破晓时,墨黑天际忽而划过一道金光。
我从藤椅上一跃而起,追那道金光而去,心若擂鼓,狂跳不止。
金光疾速朝天宫而去,我恨不得化出真身振翅追上,只靠腾云驾雾根本跟不上他。
正拼命驱策脚下祥云,忽闻身后有人大声喊我,“碧烟仙官!碧烟仙官!”
我脚下不停,回头见是未来仙君,也正腾云追赶忽临仙界的天神。他身后还随有一片云雾,上头载着类似棺椁之物。
我略缓了缓,让他追上来。
“那道光,是六道神?”
未来仙君急喘几口气,才勉强平复气息,祭出解语镜道:“是六道神。您快追!快追!六道神这回气得不轻,怕是要把...天宫拆了...”
他与天宫才修得几日相安无事,这又是闹哪出!我悚然色变,也来不及问清楚缘由,发狠狂追。
六道神在宫门外停下来。
天兵倾巢而出,却在直面真神的那一瞬感到深不见底的绝望,如临末日,死期将至,天塌地裂,眼下若立时能死去,反而是种解脱,可他们就连去死的勇气和气力都没有。
甲胄无光,金戈气短,刀枪脱手落地。
六道神目空一切地掠过他们。
似有劲风穿堂,道道宫门轰然洞开,高大厚重的门扇剧烈地撞击上两侧红墙,铜钉震得铿锵作响。而六道神衣角不见翻飞,鬓发丝毫不乱。
此时阖宫皆醒,都知道出了事。
可直到六道神走入最后一道月门,也不曾有一人近身劝阻。
四下静得仿佛没有活物。
得报后连鞋帽都来不及端正的阁中仙官随银怯一道赶来。六道神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不曾斜觑一眼,而他们无措地僵在道旁,不能前进,不敢后退,死不了,也活不了,像一座座无魂的雕塑。
只有银怯拼尽全力微微抬起头,也只敢窥到六道神袖口金纹,再没有胆量往上看。最终双膝一软,随众仙一道臣服跪地。
自与天神修好,双方曾有过几次来往,这也不是第一次面谒六道神,从前几次虽也感到神威压迫,令人窒息,却从没有像今日这样恐怖如斯。
天神一怒,真能毁天灭地,众生陪葬。
此时女君撑在寝殿门楣边,五指狠狠抠进漆木,才支撑得立住身,不像众仙烂泥似的滩在地上。
精心养护的指甲断裂,十指连心,钻心的痛反倒成了保持她头脑清明的良药。
饶是如此,她仍没有办法逼迫自己直挺脊骨、仰面直视六道神。
穹顶坍塌,沉沉压低。
千媛女君感到四周支撑偌大宫殿的梁柱似乎亦在颤抖。
世间仅存的动静是六道神又疾又重的脚步声。一声声如雷霆万钧,众仙心跳不知不觉随那脚步声的节奏而动。
六道神进到内院,脚步声终于停下来。众仙如蒙大赦,大口喘息。
他立于中央,蔑然冷觑女君。
他的身影在我眼里唯有孤寂。越是骇人,越是倨傲,就越是孤寂。只一眼,便惹得我心口绞痛,泪水不受控地涌出眼眶。
这时未来仙君终于追上,不敢吭声,小心翼翼地放下所携之物,默默跪在六道神身后。
我便也找了墙角跪好,静观其变。
未来仙君带来的果然是一具棺椁。
六道神没有故作镇定,没有克制怒不可遏的气息,那一声声落在众仙耳中有悬于头顶的天雷,将将才呼吸痛快的众仙这时又感到胸腔淤塞,浑身僵直不能动弹。
天神没有执着于仙界女君面对他时该守的礼仪,任由她倚在门边,撑住她宁死也不肯弃的尊严。那姿态看似强硬,其实不堪。
这个时辰女君已起身准备上朝,幸亏如此,才得以穿戴齐整,头顶麒麟心丹似乎为她挣得到一丝直面神怒的底气。
而六道神一身燕居深衣,发冠散漫,反倒显出手柄造化者俯望众生的威严。
这日的破晓时刻似乎被永夜吞噬,永远不会到来。
六道神静默半晌,终于咬牙嘶声道:“这世上没有人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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