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没有动,没有甩开我抓着他衣摆的手,也没有低头看我。
他依旧背对着我,身姿挺拔如松。
“夫人……”他终于开口。
“你告诉本座。”声音压得极低,“这世上……谁该死?谁又……不该死?”
苏婉清该死!太子该死!林氏该死!所有将我推入地狱的人都该死!
可阿吉……他凭什么该死!
就在这时,石门突然滑开。
青鸾的身影立在门口。
她的身后,跟着那个瘦小、颤抖的阿吉。
他被青鸾推搡着,踉跄地跨过门槛。
当他的目光触及书案后,那个身影时,瘦小的身体猛地一个痉挛!
喉咙里挤出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幼兽被扼住喉咙般的抽气声。
紧接着,他像一截软泥,“噗通”一声重重栽倒在地!
额头狠狠撞击着地面,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闷响!
鲜血从额角蜿蜒流下,混着鼻涕和眼泪,糊了他满脸!
他甚至不敢再看裴寂一眼,只是死死地闭着眼,仿佛这样就能逃离这恐怖的现实。
这景象,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冲击力!
我抓着裴寂衣摆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阿吉,还是因为我的反应。
他忽而冷笑出声,笑得人心仿徨。
转过身的瞬间,以一种洞悉了猎物致命弱点的残酷锋芒俯视着我。
“看,夫人。”
“他连死……都怕得如此……可怜。”
他朝着地上蜷缩抽搐的阿吉轻轻一指。
动作优雅,却带着死亡的气息。
青鸾的身影立刻上前。
“不要!”
被彻底碾碎的绝望,压垮了我最后一丝理智。
我松开抓着他衣摆的手,不顾一切地扑向地上抽搐的阿吉!
想用身体挡住青鸾,哪怕只是徒劳。
“够了!”
门口传来雷霆震怒的苍老咆哮声。
正是药老!他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脸色很是难看,上来就用手指指着裴寂,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他脸上:“裴寂!你个混账王八羔子!小兔崽子!反了天了你!”
他完全不顾什么尊卑上下,破口大骂,脏话连篇,“老头子我好不容易才把这小崽子的心脉稳住!那‘九转护心丹’的材料老子找了十年才凑齐一副!你他娘的倒好!转头就要把他当石子扔了?你当老子的药是地里刨的烂白菜吗!”
他一边骂,一边如同护崽的老母鸡,几步冲到阿吉身边,枯瘦的手快如闪电,几根金针瞬间刺入阿吉头顶和心口的几处大穴。
阿吉的抽搐猛地一滞!
喉咙里濒死的呜咽也停了下来,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药老这才稍微松了口气,随即又怒火冲天地转向裴寂,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还有你!姓苏的小丫头!”他矛头一转,又指向我,“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骨头刚接上,药力还没化透!寒气侵了心脉,你是想后半辈子当个咳血的痨病鬼吗!都给我滚起来!别在老子的地盘上要死要活!”
药老这一通毫无章法、却雷霆万钧的怒骂,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书库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冰冷的对峙!
裴寂捻动佛珠的手指,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放下指向阿吉的手,深潭般的眼眸转向暴跳如雷的药老,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
“药老息怒。”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温润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安抚,“本座……并非此意。”
“放你娘的狗臭屁!”药老根本不买账,跳着脚骂,“你不是此意,你指着这小崽子干嘛?当老头子我眼瞎?我告诉你裴寂!这小崽子现在归老子的药庐管!他的命就是老子的药!你敢动他一根汗毛,老子就把你那破寒潭院里的药材全拔了喂猪!”
他骂得唾沫横飞,气势汹汹,完全不给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半点面子。
裴寂脸上的那点锋芒彻底敛去,重新化为一片深沉的漠然。
他不再理会暴怒的药老,目光缓缓落回我身上。
我依旧跪坐在地上,刚才那不顾一切的扑救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左臂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绝望和药老的怒骂中浮沉。
裴寂的眼眸在我惨白的脸和依旧微微颤抖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瞬,不知在想什么。
“青鸾。”他不再看我,吩咐道。
“督主。”青鸾上前一步。
“送夫人回寒潭院。”他的声音很是平淡,“取‘雪魄玉露膏’,每日辰时、酉时,涂于左臂断骨处。”
“是。”青鸾应道。
裴寂的目光最后扫过地上被药老金针稳住、依旧昏迷不醒的阿吉,又落在药老那张余怒未消的脸上。
“这小哑仆……”他顿了顿,捻动佛珠的手指缓慢地划过一颗珠子,“既是药老心系之物,便留在药庐,好生……将养。”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走向书库深处,身影很快隐没在浩瀚如烟海的乌木书架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只留下那细微规律的“嗒…嗒…”佛珠声,在死寂中幽幽回荡。
药老重重地哼了一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检查着阿吉的情况,嘴里还在低声咒骂着什么“小混蛋”、“败家子”。
青鸾走到我面前,清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夫人,请。”
我撑着地面,挣扎着想站起来。
膝盖的剧痛和左臂的灼痛让我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再次跌倒。
这时,一只稳定的手,扶住了我的右臂。
是青鸾。
她动作干脆利落,力道却恰到好处,稳稳地将我搀扶起来。
没有多余的话语,也没有丝毫情绪。
青鸾一路沉默,将我送回寒潭别院。
“夫人请稍候,属下去取药膏。”她将我安置在石床上,随即转身离开。
石室内只剩下我一人。
我瘫在石床上,身体因剧痛和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
裴寂的那句“你心软了。”在耳边回响。
力量……掌控……棋子……
所有支撑我的信念,仿佛都在刚才那场崩溃的跪地哀求中,被彻底击得粉碎。
我……到底是谁?是那个从棺材里爬出来、誓要复仇的苏云卿?还是裴寂掌中那把名为“夫人”、却连一颗弃子都无力保护的钝刀?
“咔哒。”
轻微的声响。
石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
不是青鸾,是阿吉。
他额角包扎着一块干净的白布,隐隐透出血迹。
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
动作依旧僵硬而小心,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走的惊弓之鸟。
他走到石床边,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东西就走。
而是缓慢地从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药碗。
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似乎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纸片。
纸片很旧,泛着黄。
上面用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的笔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阿吉颤抖着,将那纸片小心地、如同供奉神明般,放在石沿上,放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然后,他猛地后退几步,再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下。
这一次,他没有啜泣,只是无声地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向门口,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石室内,再次只剩下我一人。
还有石沿上,那张泛黄的、写满稚嫩字迹的纸片。
我拿起那张纸片,借着惨淡的月光,艰难地辨认着上面那些穿透纸背的字迹。
不是什么药方,也不是什么口诀。
最上面,是几个被反复描摹、写得稍微工整些的大字:苏云卿。
下面,是密密麻麻、成百上千遍、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却无比执着地重复着的同一个名字:
苏云卿苏云卿苏云卿苏云卿……竟是我的名字。
每一个笔画,都带着一种虔诚的笨拙和绝望的思念。
如同溺水者,一遍遍徒劳地书写着救赎的名字。
是他写的?
在什么时候?
在那些我蜷缩在石床上忍受断续膏灼骨噬髓的剧痛时?
在他独自缩在药庐最黑暗的角落里无声啜泣时?
还是……在更早之前?
等等……阿……吉……这个名字……是吉利的吉!
记忆的碎片似乎被惊动,一个模糊得几乎褪色的画面突然在混乱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深秋,镇国公府后园荒僻的荷塘边。
冷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扫过结了薄冰的塘面。
当时只有七八岁的我,穿着一身半旧的鹅黄袄裙,小脸冻得通红,却固执地趴在冰冷的石栏上,探着身子,努力用一根长长的树枝,去够漂在冰水边缘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破旧的布偶兔子,被水浸透了大半,脏兮兮的。
“够不着……”我急得鼻尖冒汗,树枝太短,指尖冻得发麻。
“呜……呜……”压抑的细弱呜咽声从假山石后面传来。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破烂单衣,瘦小得像只猴子的男孩,蜷缩在假山石间,冻得瑟瑟发抖,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泪痕,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我,又死死盯着水里漂着的破兔子。
那是他唯一的玩具?
还是……亲人留下的念想?
我咬了咬下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倔强。
我左右看看,忽然跑到旁边一棵光秃秃的老柳树下,踮起脚尖,用力折下一根更长的,带着韧性的柳条。
我跑回塘边,将柳条费力地接在树枝上,用腰间解下的绸带死死缠紧。
然后,我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冰冷的石栏!
冷风吹起我额前的碎发,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抓住了!”我惊喜地低呼一声,柳枝的尖端终于勾住了布偶兔子湿透的衣角,一点一点,艰难地将它拖了回来。
布偶兔子湿漉漉、脏兮兮地躺在地上。
我也累得小脸发白,呼呼喘着气,额角沾了泥灰。
假山石后的男孩怯生生地,一点点挪了出来,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兔子,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充满了渴望和不敢置信。
我弯腰捡起那个湿透冰冷的布偶,毫不在意上面的泥水,用手帕胡乱擦了擦,然后走到男孩面前,递了过去。
“喏,你的。”我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微微的喘息。
男孩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伸出冻得通红的脏兮兮小手,飞快地接过兔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低着头,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成调的“嗬嗬”声,像是在努力表达什么。
我歪着头看他,好奇:“你不会说话吗?”
男孩身体一僵,抱着兔子的手收得更紧,头埋得更低,瘦小的肩膀微微颤抖。
我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和单薄的衣服,小眉头皱了起来。
想了想,忽然解下自己脖子上那条绣着小兔子的鹅黄色绒线围脖。
“这个给你,”我把围脖不由分说地塞到男孩怀里,“好冷的天,你会冻坏的。”围脖上还带着我暖暖的体温。
男孩猛地抬起头,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映出我的脸,惊愕,茫然,然后是一种不知所措的光亮。
我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脸像初绽的迎春花:“我叫苏云卿!你叫什么呀?”
男孩抱着温暖的围脖和失而复得的兔子,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像小太阳一样的女孩,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只发出“啊……啊……”的气音。
“没有名字吗?”我有些失望,随即又扬起笑脸,带着点小骄傲,“那我给你取一个!嗯……今天天气好冷,你冻得像个小冰坨子……就叫‘阿吉’吧!吉利的吉!希望你以后都好好的,不再挨冻!”
“阿……吉……”男孩极其艰难地,第一次发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和眼前这张笑脸,一起刻进骨头里。
“对!阿吉!”我拍手笑起来,眉眼弯弯。
“大小姐!大小姐!您跑哪儿去了?夫人都急了!”远处传来丫鬟焦急的呼唤。
“哎呀!我该回去了!”我一惊,连忙对男孩摆摆手,“阿吉,快找个暖和的地方躲起来!下次……下次我再来看你!”说完,我像只灵巧的小鹿,转身跑开了,鹅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枯败的花木丛中。
寒风卷过空寂的荷塘边。
只留下那个叫“阿吉”的瘦小男孩,紧紧抱着怀里带着体温的围脖和湿冷的兔子,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女孩消失的方向。
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第一次,不再只有恐惧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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