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关于阿吉的回忆

裴寂没有动,没有甩开我抓着他衣摆的手,也没有低头看我。

他依旧背对着我,身姿挺拔如松。

“夫人……”他终于开口。

“你告诉本座。”声音压得极低,“这世上……谁该死?谁又……不该死?”

苏婉清该死!太子该死!林氏该死!所有将我推入地狱的人都该死!

可阿吉……他凭什么该死!

就在这时,石门突然滑开。

青鸾的身影立在门口。

她的身后,跟着那个瘦小、颤抖的阿吉。

他被青鸾推搡着,踉跄地跨过门槛。

当他的目光触及书案后,那个身影时,瘦小的身体猛地一个痉挛!

喉咙里挤出几乎听不见的,如同幼兽被扼住喉咙般的抽气声。

紧接着,他像一截软泥,“噗通”一声重重栽倒在地!

额头狠狠撞击着地面,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闷响!

鲜血从额角蜿蜒流下,混着鼻涕和眼泪,糊了他满脸!

他甚至不敢再看裴寂一眼,只是死死地闭着眼,仿佛这样就能逃离这恐怖的现实。

这景象,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冲击力!

我抓着裴寂衣摆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阿吉,还是因为我的反应。

他忽而冷笑出声,笑得人心仿徨。

转过身的瞬间,以一种洞悉了猎物致命弱点的残酷锋芒俯视着我。

“看,夫人。”

“他连死……都怕得如此……可怜。”

他朝着地上蜷缩抽搐的阿吉轻轻一指。

动作优雅,却带着死亡的气息。

青鸾的身影立刻上前。

“不要!”

被彻底碾碎的绝望,压垮了我最后一丝理智。

我松开抓着他衣摆的手,不顾一切地扑向地上抽搐的阿吉!

想用身体挡住青鸾,哪怕只是徒劳。

“够了!”

门口传来雷霆震怒的苍老咆哮声。

正是药老!他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脸色很是难看,上来就用手指指着裴寂,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他脸上:“裴寂!你个混账王八羔子!小兔崽子!反了天了你!”

他完全不顾什么尊卑上下,破口大骂,脏话连篇,“老头子我好不容易才把这小崽子的心脉稳住!那‘九转护心丹’的材料老子找了十年才凑齐一副!你他娘的倒好!转头就要把他当石子扔了?你当老子的药是地里刨的烂白菜吗!”

他一边骂,一边如同护崽的老母鸡,几步冲到阿吉身边,枯瘦的手快如闪电,几根金针瞬间刺入阿吉头顶和心口的几处大穴。

阿吉的抽搐猛地一滞!

喉咙里濒死的呜咽也停了下来,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药老这才稍微松了口气,随即又怒火冲天地转向裴寂,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还有你!姓苏的小丫头!”他矛头一转,又指向我,“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骨头刚接上,药力还没化透!寒气侵了心脉,你是想后半辈子当个咳血的痨病鬼吗!都给我滚起来!别在老子的地盘上要死要活!”

药老这一通毫无章法、却雷霆万钧的怒骂,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书库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冰冷的对峙!

裴寂捻动佛珠的手指,细微地停顿了一下。

他缓缓放下指向阿吉的手,深潭般的眼眸转向暴跳如雷的药老,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

“药老息怒。”他开口,声音恢复了温润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安抚,“本座……并非此意。”

“放你娘的狗臭屁!”药老根本不买账,跳着脚骂,“你不是此意,你指着这小崽子干嘛?当老头子我眼瞎?我告诉你裴寂!这小崽子现在归老子的药庐管!他的命就是老子的药!你敢动他一根汗毛,老子就把你那破寒潭院里的药材全拔了喂猪!”

他骂得唾沫横飞,气势汹汹,完全不给这位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半点面子。

裴寂脸上的那点锋芒彻底敛去,重新化为一片深沉的漠然。

他不再理会暴怒的药老,目光缓缓落回我身上。

我依旧跪坐在地上,刚才那不顾一切的扑救耗尽了我最后一丝力气,左臂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绝望和药老的怒骂中浮沉。

裴寂的眼眸在我惨白的脸和依旧微微颤抖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瞬,不知在想什么。

“青鸾。”他不再看我,吩咐道。

“督主。”青鸾上前一步。

“送夫人回寒潭院。”他的声音很是平淡,“取‘雪魄玉露膏’,每日辰时、酉时,涂于左臂断骨处。”

“是。”青鸾应道。

裴寂的目光最后扫过地上被药老金针稳住、依旧昏迷不醒的阿吉,又落在药老那张余怒未消的脸上。

“这小哑仆……”他顿了顿,捻动佛珠的手指缓慢地划过一颗珠子,“既是药老心系之物,便留在药庐,好生……将养。”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走向书库深处,身影很快隐没在浩瀚如烟海的乌木书架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只留下那细微规律的“嗒…嗒…”佛珠声,在死寂中幽幽回荡。

药老重重地哼了一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检查着阿吉的情况,嘴里还在低声咒骂着什么“小混蛋”、“败家子”。

青鸾走到我面前,清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夫人,请。”

我撑着地面,挣扎着想站起来。

膝盖的剧痛和左臂的灼痛让我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几乎再次跌倒。

这时,一只稳定的手,扶住了我的右臂。

是青鸾。

她动作干脆利落,力道却恰到好处,稳稳地将我搀扶起来。

没有多余的话语,也没有丝毫情绪。

青鸾一路沉默,将我送回寒潭别院。

“夫人请稍候,属下去取药膏。”她将我安置在石床上,随即转身离开。

石室内只剩下我一人。

我瘫在石床上,身体因剧痛和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

裴寂的那句“你心软了。”在耳边回响。

力量……掌控……棋子……

所有支撑我的信念,仿佛都在刚才那场崩溃的跪地哀求中,被彻底击得粉碎。

我……到底是谁?是那个从棺材里爬出来、誓要复仇的苏云卿?还是裴寂掌中那把名为“夫人”、却连一颗弃子都无力保护的钝刀?

“咔哒。”

轻微的声响。

石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

不是青鸾,是阿吉。

他额角包扎着一块干净的白布,隐隐透出血迹。

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

动作依旧僵硬而小心,像一只随时准备逃走的惊弓之鸟。

他走到石床边,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东西就走。

而是缓慢地从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药碗。

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似乎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纸片。

纸片很旧,泛着黄。

上面用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的笔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阿吉颤抖着,将那纸片小心地、如同供奉神明般,放在石沿上,放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然后,他猛地后退几步,再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下。

这一次,他没有啜泣,只是无声地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向门口,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石室内,再次只剩下我一人。

还有石沿上,那张泛黄的、写满稚嫩字迹的纸片。

我拿起那张纸片,借着惨淡的月光,艰难地辨认着上面那些穿透纸背的字迹。

不是什么药方,也不是什么口诀。

最上面,是几个被反复描摹、写得稍微工整些的大字:苏云卿。

下面,是密密麻麻、成百上千遍、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却无比执着地重复着的同一个名字:

苏云卿苏云卿苏云卿苏云卿……竟是我的名字。

每一个笔画,都带着一种虔诚的笨拙和绝望的思念。

如同溺水者,一遍遍徒劳地书写着救赎的名字。

是他写的?

在什么时候?

在那些我蜷缩在石床上忍受断续膏灼骨噬髓的剧痛时?

在他独自缩在药庐最黑暗的角落里无声啜泣时?

还是……在更早之前?

等等……阿……吉……这个名字……是吉利的吉!

记忆的碎片似乎被惊动,一个模糊得几乎褪色的画面突然在混乱的脑海中一一浮现:

深秋,镇国公府后园荒僻的荷塘边。

冷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扫过结了薄冰的塘面。

当时只有七八岁的我,穿着一身半旧的鹅黄袄裙,小脸冻得通红,却固执地趴在冰冷的石栏上,探着身子,努力用一根长长的树枝,去够漂在冰水边缘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破旧的布偶兔子,被水浸透了大半,脏兮兮的。

“够不着……”我急得鼻尖冒汗,树枝太短,指尖冻得发麻。

“呜……呜……”压抑的细弱呜咽声从假山石后面传来。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破烂单衣,瘦小得像只猴子的男孩,蜷缩在假山石间,冻得瑟瑟发抖,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泪痕,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我,又死死盯着水里漂着的破兔子。

那是他唯一的玩具?

还是……亲人留下的念想?

我咬了咬下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倔强。

我左右看看,忽然跑到旁边一棵光秃秃的老柳树下,踮起脚尖,用力折下一根更长的,带着韧性的柳条。

我跑回塘边,将柳条费力地接在树枝上,用腰间解下的绸带死死缠紧。

然后,我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冰冷的石栏!

冷风吹起我额前的碎发,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抓住了!”我惊喜地低呼一声,柳枝的尖端终于勾住了布偶兔子湿透的衣角,一点一点,艰难地将它拖了回来。

布偶兔子湿漉漉、脏兮兮地躺在地上。

我也累得小脸发白,呼呼喘着气,额角沾了泥灰。

假山石后的男孩怯生生地,一点点挪了出来,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兔子,又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充满了渴望和不敢置信。

我弯腰捡起那个湿透冰冷的布偶,毫不在意上面的泥水,用手帕胡乱擦了擦,然后走到男孩面前,递了过去。

“喏,你的。”我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微微的喘息。

男孩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伸出冻得通红的脏兮兮小手,飞快地接过兔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低着头,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成调的“嗬嗬”声,像是在努力表达什么。

我歪着头看他,好奇:“你不会说话吗?”

男孩身体一僵,抱着兔子的手收得更紧,头埋得更低,瘦小的肩膀微微颤抖。

我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和单薄的衣服,小眉头皱了起来。

想了想,忽然解下自己脖子上那条绣着小兔子的鹅黄色绒线围脖。

“这个给你,”我把围脖不由分说地塞到男孩怀里,“好冷的天,你会冻坏的。”围脖上还带着我暖暖的体温。

男孩猛地抬起头,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映出我的脸,惊愕,茫然,然后是一种不知所措的光亮。

我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脸像初绽的迎春花:“我叫苏云卿!你叫什么呀?”

男孩抱着温暖的围脖和失而复得的兔子,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像小太阳一样的女孩,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只发出“啊……啊……”的气音。

“没有名字吗?”我有些失望,随即又扬起笑脸,带着点小骄傲,“那我给你取一个!嗯……今天天气好冷,你冻得像个小冰坨子……就叫‘阿吉’吧!吉利的吉!希望你以后都好好的,不再挨冻!”

“阿……吉……”男孩极其艰难地,第一次发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和眼前这张笑脸,一起刻进骨头里。

“对!阿吉!”我拍手笑起来,眉眼弯弯。

“大小姐!大小姐!您跑哪儿去了?夫人都急了!”远处传来丫鬟焦急的呼唤。

“哎呀!我该回去了!”我一惊,连忙对男孩摆摆手,“阿吉,快找个暖和的地方躲起来!下次……下次我再来看你!”说完,我像只灵巧的小鹿,转身跑开了,鹅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枯败的花木丛中。

寒风卷过空寂的荷塘边。

只留下那个叫“阿吉”的瘦小男孩,紧紧抱着怀里带着体温的围脖和湿冷的兔子,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女孩消失的方向。

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里,第一次,不再只有恐惧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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