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诵读

秦王府,坐北朝南的正房书斋院落内幽深静谧,偶有几句断断续续的诵读声传来。几只花羽雀儿啁啾着飞临廊下那具四角爪钩的圆形鸟笼顶,一俟落定,便敛了声息。歪着头,用嫩黄的喙梳理着羽毛,黑亮的眼珠滴溜溜转着,好奇地打量斋内奇怪的人。

斋内正中央,置着一张紫檀木翘头案。霍迎禾面东而坐,伏在书案前,歪扭跪坐在莆团软垫上,一颗脑袋行如捣蒜,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她手里还勉强握着一卷《女戒》,眼神却早已涣散。书页上的细小墨字像团团游动的黑影,晃得她眼皮发涩。她努力想睁大些,眼皮却似有千斤重,刚抬起一分,又沉沉落下。

“妇不事夫,则…义理,义理堕阙,方斯二事……”她含糊地念着,句子断断续续,宛若梦呓。

静坐于一旁的闺塾师苏娘子,身着一袭素净的荼白交领襦裙,外罩一件冥青色的比甲,用白玉簪子挽着一头乌发。容貌清癯,眉眼疏朗,自成一派清冷气场。

她纤指如兰,搭在旁侧黄花梨木小几上,几上摊着一本翻至中卷的《女则》,目光落在书页上,随着指尖轻抬,书页翻动,耳畔清软的诵读声渐如游丝,最后微不可闻。

苏娘子这才徐徐抬眸,看着侧前方渐渐埋首的女孩,额头倚住了臂弯,执卷的手松泛欲坠,显是入了南柯。

她面色分毫未改,但唇角终是难以自抑地抽动两下。自开筵授课以来,经她指点的垂旒贵女不下数十,这般能念书把自己哄睡着的孩子,倒真是头回得见。

她端正了身姿,一副师者严仪,柔声但冷言唤道:“长乐(郡主),且醒一醒神罢,若实在困倦,便传人伺候去榻上安睡。”

“嗯嗯唔唔……”伏案睡着的人儿唇齿间泄出几句不成调的呢喃。

苏娘子倒是辨出了七八分意思,左右不过是“由她在此安睡,莫要打搅”。见霍迎禾身子愈发绵软松懈下来,一呼一吸间,睡得更安然,气息匀匀,胸臆微微起伏,苏娘子当真是气极反笑。

苏娘子屈指正欲敲案把她唤醒,一道端庄雍容的身影步入室内,姿容绝代,待看清来人面容,她起身侍立,敛袖垂眸,正欲依照礼数行万福之礼,方屈身至半,却见秦王妃虚虚一扶,便止住了她的动作。“夫子日日为小女劳心费力,实在辛苦,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晗郗侧眸看了眼伏在案头酣睡的女儿,唇边笑意敛去,秀眉微蹙。这才什么时辰?卯时三刻刚过,便已“用功”至斯,累得伏案撑不住了?

苏娘子转向秦王妃,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晗郗做了个点头噤声的手势,苏娘子会意,侧身轻步移至一旁侍立。

晗郗敛裾轻移,在书案前驻足,见霍迎禾指尖还松松携着《女戒》,她伸出纤指拈起书卷一角,将书册徐徐抽出,“禾儿,时辰已近午初,该用午膳了。”

嘿呦,人没反应。

若在平日这个时候,这丫头早该揉着眼睛,佯装刚睡醒,满屋子寻吃的了,这法子竟然不管用了。

连这等诱惑都唤不醒,莫非真是自晨起便起身温书,以致力乏?晗郗正欲起身后撤,便见霍迎禾睫羽颤了颤,心中了然,哦,原来是装睡。

她哀叹一口气,转而向女夫子歉然施礼:“夫子恕罪,小女今晨身体确实有些不适。许是昨日贪读诗书着了夜露,这会儿实在不宜再劳神。”她吩咐随同的侍女碧儿,“去吩咐二门上的小厮,将我那辆青帏小车备好,官路上行车务必平稳些,亲自送夫子回府。”语罢又添了句,“正巧我新得了一匣上等湖笔与徽墨,想着夫子平日批注诗书、教导小女正需用这些,留在府中也是蒙尘,不若赠予夫子,也算宝剑赠英雄,聊表心意。碧儿,也去将笔墨取来,妥帖包好,一并给夫子带上。”

霍迎禾虽闭着眼,听觉却格外分明。她怎不知自己昨日贪读诗书着了夜露?这般勤学好读,母妃说得是她么?

苏娘子深深一福:“王妃厚爱,妾身心领。非功不食禄,妾今日所为不过是尽句读之教、蒙学之责,是教书人的本分,若因此受赏,反为不美。”

赏赐与否苏娘子倒真未系在心上,她掩唇低眉重咳一声,晗郗果真闻声询问:“女夫子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苏娘子凝眸一瞥书案上睡着的孩子,随后倦然合眼,满目疲惫,最后缓缓睁开。“王妃不必担心,妾身并无大碍。不过是近日怔忡之症又起,气血淤滞难通。医嘱需长久静养,往后只怕出府之日稀寥,不能常来拜会,自忖已难当师责,还望王妃早作安排,另择良师。”

听她道是并无大碍,晗郗容色稍霁,眉间忧色略缓,“如此,本宫便暂且安心了。”随后反应过来,“啊?”

“本宫这便遣人去请府中良医所的医官,医正大人侍奉府中多年,颇通脉理,让他前来为夫子一诊,如何?”

苏娘子将教书旧卷执起按在胸前,继而正色敛容,缓声敬答:“此乃夫子自幼落下的病根了,若论寻医问药,这些年来早已试遍,终是回春无术。实在不必再劳烦医官了,这病,是跟我一辈子了。”

话已至此,晗郗已明悉其意态坚决。“既如此,本宫便让碧儿再备一份鹿茸,乃是去岁宫中赏赐的滋补上品,性温而不燥,益气养血,正合夫子此刻调理。夫子务必静心休养,待夫子安好些,本宫必亲至府上探望。”

“这……”苏娘子反倒支吾。

你来我往的客气话,推搡了几个来回,女夫子终是作罢受赏恩谢。

直到女夫子的脚步声渐远,斋房内重归一片寂静,霍迎禾心下蓦地一松,暗自琢磨着,夫子这一走,今日这书便算是读到头了。

方才还觉得读起来肩负重山的《女戒》,此刻想来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不,不对,依旧可憎。

她这心智,自幼承庭训启蒙,读的是“百善孝为先”,习的是“人生当自强”。父母师长耳提面命,教诲她为人子女当尽孝道,身为女子更须独善其身,将“自立”二字刻作立身之本。

怎奈天不假年,得病早逝,再睁眼时,附在三岁稚龄身躯之中,承续了这早夭孩童未尽的阳寿,在秦王府重新活过。

自此便如雏鸟学舌般,从头习这古人之言、尊卑之礼。每日里晨昏定省,对着全然陌生的“长辈”躬身下拜。现在更是被按头读这些陈腐不堪的训诫,妄图将她塞进“三从四德”的黑匣模子里。什么“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将夫比天,其义匪轻”的论调,字字句句荒谬至极,读上一个字,霍迎禾便胸口窒闷一度。她真是怕极读书读到气息窒涩,一口气提不上来,为此等酸腐文章含冤而死,落得个“勤学女戒至卒”的名声,她更怄得要真吐出血来。

好在母妃寥寥数语,将女夫子体面地送了出去,白得了半日清闲,待会定要去秋水山房玩得尽兴才是。

什么东西,好香啊?

霍迎禾伏在案头,紧闭着双眼,神思恍惚间,一缕若有似无的甜香漫过鼻尖,让人无法忽视。是城东七珍斋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不对,缺了桂花的清芬;也不能是南巷松鹤堂的糕点,他家的点心油重,不好吃;那就只有望仙桥畔徐记家的玫瑰酥饼,且必定是今早第一炉新出的,香气才如此饱满。

倏然,那香味淡了,离远了,她闻不到了。

霍迎禾蹙眉轻嗅,寻着将散未散的糕点香味,鼻翼微微翕动。

“霍迎禾?”晗郗不带半分疾言厉色,却是连名带姓地唤她。

完了,上当了。

“苏娘子人早出了朱门,这满屋又无外人,你还闭着眼在这儿演给谁看?”晗郗方才拈起块玫瑰酥饼,在霍迎禾鼻尖前虚晃两遭,却又搁回高足盘。丫鬟躬身呈上软巾,她优雅地净了手,待放下帕子,温婉的面容蓦地一沉。

装不下去索性不装了,霍迎禾慢慢睁开眸佯装刚醒,满面倦容。她以手肘抵着案,一点一点,将身子撑起半寸,虚弱、勉强又愈显无力,俨然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

“母妃几时来的书斋?我竟一点不知。”猝然对上晗郗冷峻的眸色,她作势朝案上一伏,抵住额头,“也不知怎的,这头晕得厉害。许是近日潜心修习,用心过甚,一时精神不济。方才倦极,便这般盹着了,实是儿臣懈怠。”

她又强撑着端正坐姿,下意识地低头续读方才书上断掉的句子,案头空空如也,“咦?我书呢?”方才还握在手中,转眼便寻不见了。叫母妃知晓她又丢了东西,少不得又是一番口头训诫,道她不够稳重。

“莫不是让夫子取走了?她昨日临去时曾特意嘱咐,说明日要取我的书作批注。”

晗郗眼瞧着霍迎禾手忙脚乱地翻检着案上书册,俯身又去探看书案之下,上看下看,左摸右探,案上案下寻了个遍,只差没将这木案当场拆开,再倒转过来。

果然,人在心虚时总要寻些事由装点门面。

她信手翻阅手边那卷《女戒》,如此老生常谈,闭眼也能诵出,何须劳烦夫子大费周章提笔批注,糊弄她呢?

“不必找了,书在这。”她懒得戳穿她拙劣的小把戏,将书撂在案头,还给她。

霍迎禾浅浅笑笑,眉眼弯弯,四肢更似没了筋骨,软绵绵地趴伏在案,“原来是在母妃这~”

又是这副谄媚的死样子,讨打。

这个冬天,让我们裹好小被几和迎禾一起暖呵呵地过冬吧[垂耳兔头]

【迎禾是身穿,和男主无血缘关系,男主在第四章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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