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送汤

“这不是为本王准备的?难道是夫人要喝?也罢。”霍承昱侧身,引手指向殿内一侧铺设着软垫的座榻,“夫人便坐在这儿慢慢用吧,正好,你在此处,陪本王把这剩下的几卷账册看完。”

晗郗声音温婉:“若此汤是妾身自用,断不会如此麻烦动用这朱漆食盒装着,还特意垫上棉垫保温,直接在膳房用个寻常碗盏便是了,何必再亲自小心翼翼地提来这前殿?”

不是自用,那就是送人,霍承昱正欲转身回案前的身形蓦地顿住,定在原地,一时静默。那还能给谁送去?府邸上还有谁比他更重要,值得晗郗这般费心,亲自熬汤相赠?禾儿?不可能,那丫头天天大鱼大肉伺候着就是不爱喝这些寡淡的汤。那便再没旁人了,但他也无实据。思来想去也没个确切的答案,无妨,他有的是手段。

霍承昱含笑走上前,十分自然地伸出手,“夫人何必与本王客气,你素来心细,知本王近日辛劳倦怠,所以费心熬了此汤。如今又专程提至前殿,我岂有不喝的道理?”他真就自圆自说自话地接过。

晗郗没争过他,看他端起汤碗,搁下用匙,就着碗沿饮上一大口。好了,这汤不干净了,不能再送于别人了。他将汤碗放下,“好汤。对了,不知夫人原是想送汤给哪位?”

晗郗蹙眉,不由倾身,“殿下慢些饮,小心呛着。这参芪安神汤本就是为殿下准备的,妾身见殿下月余来因太子代天巡狩、协理藩国之事连日操劳,夙夜辗转反侧,特意炖煮这盅汤水为殿下清心安神。顺便想借此机会与殿下说笑两句,让你松快片刻,结果真是打趣不了一点。”

霍承昱听罢,顿时以拳抵唇,重重咳了起来。他目光游移,略显狼狈地避开晗郗的视线,“咳咳咳,夫人为何不早说?害得本王心急,囫囵吞下一大口,这下可真呛着了。”

见他咳得厉害,晗郗急忙上前,抬手在他宽阔背脊上一下一下地抚拍,“可好些了?”

霍承昱急促的咳声渐渐平息,他抬起眼,对上晗郗关心的目光,含笑低声道:“夫人向来对我深信不疑,果真又上当了。”

原是在耍手段,装咳。

晗郗面上敛了担忧之色,收回手。

他乐得挨训,携晗郗落座高阶之上,“夫人别在心底数落我了,先消气。我正有一事想和夫人相讨,你最知我替我解忧,与你言说,倒让本王不那么紧张。”

晗郗被霍承昱扶着肩揽在身前,因这贴近,她不由得侧过身,回眸望向他,“殿下还是在为太子巡历西北的事发愁?”

霍承昱不言算是默认,他将晗郗按在高阶之上的王座,自己泰然安坐于一侧。旋即,又不由分说地从她手中接过食盒与汤碗,“我来,放这。” 说罢,便将其搁置在一旁。

见他眉宇深锁,雍容深邃,不比少年时清涩稚气,晗郗不由得心下一软,抚上他微蹙的眉眼,“太子殿下天性仁厚,笃于兄弟之谊。昔周王私调护卫军、鲁王侵占民田,皆犯朝廷大忌,太子却于御前涕泣求情,使二王得全宗室体面。此番代天巡狩、巡历西北,必不会刻意刁难王爷。殿下且宽心,以常礼相待便是。”

霍承昱轻抚上晗郗的手,微微勾唇笑,“凡事皆有例外,若皇兄此行,真的只是代天巡狩,临幸长安巡历数日,本王自当恪尽臣节,以全礼相迎。但就怕皇兄此行是奉父皇密旨出巡。”

她望着他的双眸,语言诚挚:“妾身愚钝,太子代天巡狩是奉旨,奉父皇密旨出巡亦是奉旨。同样是奉旨而行,同是浩荡驾临西北,这有何惧?”

霍承昱眸光微动,选择性地隐瞒些关键之事,“本王这不是怕世事难测,千般筹备之下,又无端出现纰漏。若因此损及天威,令皇兄失望,本王心也难安。就如日前汉中沔县之乱,有千余众人啸聚造反,祸连陕蜀,番民也因而起事。”

“确是。”晗郗垂眸思索,“陕蜀太平日久,最易滋生懈怠,是该警惕。”她又偏过头,欲言又止,终了还是开口:“丰新之地民寡力薄,向无动荡之象。怎会突然涌入大批人马举旗造反,来势迅猛,组织严密,未免太过奇怪了。还好殿下派兵及时,不然……”

霍承昱伸出手,指背轻触汤碗外壁,随即收回,“汤搁久了,热气散了,再不用完,只怕要凉了。既是夫人素手亲调的羹汤,本王得赶紧喝完。”

突然被霍承昱打断思路,晗郗愣了下,虚扶着额头,思索一番,“妾身方才说到哪了?”

“这汤真好喝,夫人你尝过没?”他舀起一匙,送至晗郗面前。

“妾身喝过了。”晗郗解释。

起开起开,她不喝他喝过的。

“本王还没问你这个时辰不在书斋看着禾儿习字读书,怎么反倒有闲心来前殿了?”

“殿下不提也罢,提起此事,妾身便心口发堵。”晗郗捂住心口,蹙眉生气,“禾儿今日在学堂上,又将从宫廷难得请来的夫子给生生气得告病归家了。”

霍承昱随口几句话成功把晗郗带偏,早忘了她方才要将讲什么。

他顺着新起的由头讲下去:“若本王没记错,为禾儿请的这位夫子,乃是母后亲自举荐。府上又待之以顶格的门馆之礼,也未容再三思量便执意辞授?”

“读书人最重风骨,怎么可能会委与阿堵之物,人家求的是敏而好学的可造之材,聪慧勤勉、听话懂事,知礼明德,禾儿哪一点符合?”晗郗掰着指头细数,聪慧勤勉,占个假聪慧,知道耍小聪明趁夫子神思不属,诵读避重就轻,抄写漏句省行;听话懂事,占个听不懂话,也不懂事,三岁有余,未能支吾半语,五岁稚龄,见尊长而不识,举止莽撞,不知揖拜;知礼明德,这个倒还真有点正样,毕竟是她多年来慈严并济、言传身教养出的孩子,德行自是端正的。

“实是辛苦夫人了。”

“不过此番我倒是罚她了,禾儿不听话,我命她暂撤膳馔,饿其体肤,方能令其长记性。”晗郗又神思不属,“这会不会罚得太狠了?”

霍承昱本是品着羹汤,动作一滞,用匙停在唇边,“那,那,那确实罚得太狠了,令她多抄几页书,静思己过便是。这不许吃饭,未免过于严苛,禾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身子若是熬坏了,纵有满腹诗书,又将何用?”说罢便继续喝汤。

“诶,我这……”明明是罚了她泄气,晗郗又觉心里不痛快。

霍承昱将最后一口汤饮尽,将汤碗搁在案上,“不过夫人也不必着急,禾儿那丫头亏待不着自己,饿了自会寻饭食充饥,夫人不用过虑。”

“我担心的是这个?眼见楚王、潭王、鲁王家的郡主,及笄之年未到哪个不是佳偶早定?唯独我这孩儿,这般性情模样,若将来高门难入,良缘难觅,这终身大事可该如何是好?妾身和王爷又不能一辈子守在她身边。”这般思来,晗郗心头万绪齐涌。

“我儿生得这般俊俏、伶俐,还愁嫁不出去?就是仗着禾儿的身份,来王府提亲的人也是得踏破门槛。”霍承昱叹一口气,作势长捋下巴处尚不存在的白胡子,声音老态:“欸,到时候,我老得不成样子了,还得把秦王府的门槛一修再修。”

“这踏破门槛来求娶的人也是有云泥之别,妾身所求,是为禾儿寻一个秉性端方的好儿郎,可又怕这样的郎君偏偏不喜她这般性情。你是不知,我与其他命妇相聚时,听她们如数家珍般夸耀自家女儿精于琴棋、工于书画,个个才艺傍身。可一旦轮到妾身,只能含笑支吾。难道要妾身坦言:小女别无他长,惯会上房揭瓦,善能拆船造车?今日拆了西厢的梁,明日去筑东阁的墙?”

“夫人,你呀,嘴上说着不喜欢禾儿拆梁卸柱,哪一样没纵着她?今日问起工正所那位大人,道是你近日又进了一批柞木。说吧,禾儿这次又要造什么?”

晗郗静默片刻,随后又如实招来:“能睡、能躺、又能抬头看云的、秋千!”

自武帝册立皇子,敕建藩府于此,秦王便就藩于长安,入主此府。王府内的万千屋舍,一砖一瓦皆承武帝朝制,除却每年循例查验安危,谨防倾颓,从未有过任何兴土木、改旧制之举。唯独后苑的秋水山房,原是处朴拙不起眼的屋舍,在霍迎禾手中几经拆建,历数次倾颓坍塌,反复琢磨、来回翻新,便成了后苑最宏丽轩敞、碧瓦朱甍的一等宏构。

秋水山房依林傍水而建,屋宇北侧,一汪清湖静卧,湖心以短堤连接一座亭子。西北一隅植有一片桃林,时值初夏,芳菲已歇,枝头不见灼灼粉华,却见青杏大小的幼桃从叶间探出。

桃林前有一片空旷的草地,霍迎禾将胳膊上的袖口高高撸起,手执鹤嘴镐,尖头破土,扁刃清障,再用锹浮土掠向坑外。如此往复,掘出四个深达四五尺的坑穴,将四根主柱填土夯筑,两根各自倾斜相抵,与地面形成三角轮廓。

填埋固定好之后,她便将镐锹放下,拣起放在地上的书,抖掉落在上面的土,顺便吹掉细小的灰尘,大致看一眼《工物》书上秋千的绘图,而后放下。另拿起草地上的长板,口中念念有词:“立柱之际,于顶端开凿卯眼,梁材两端榫头。座板阔二尺余,靠板曲作七分弧,凿勾挂榫承接靠板。”

时日已过正午,晗郗见撷芳院真就一点都没动静,霍迎禾既没喊饿吃食也没撒娇卖萌求原谅,觉得不对劲。去书斋寻不到她人,膳房也寻不到人,于是便来了这秋水山房。

远远地便看见桃林前,立着四条歪斜细柱。一个瘦小的身影用力抱着长长的板子防止滑落,来来回回忙东忙西,可把晗郗心疼坏了。

霍迎禾累到眼前头晕眼花,猛然一站直眼前阵阵发黑。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以为是云屏将靠板送来了。她伸出右臂作扶,微退一步,“云屏,我这头晕得厉害。”而后长吸一口气,眨眨眼,头脑清醒几分,单臂抱着长板另一只手叉腰,“还好不打紧。”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现在知道头晕得厉害还撑着搭你这光秃柱子?怎不说:用心过甚,精神不济了?用心用不到正事,也用不到书上。”晗郗没忍住还是损她几句,累成这样还有精力耗下去,秦王府工正所到底是无人可用了?匠作之事,各有司职,府上照例给他们发月钱,不是做慈善白养闲人。这些粗活唤木匠工匠前来便是,又省心又省力,何比亲力亲为。

霍迎禾猝然回身,忘了手中还握着长板,那木板顺势扫出,险些扫过晗郗。她急忙侧身险险收住,随即放下长板敛衽行礼:“母妃安好。”

晗郗万幸避开了长板,抬眸看见她的脸,心下又是一惊,“我不好。你说你这又是钻到哪里去了?弄得这般灰头土脸,满头是汗,脸花成这样?”

这孩子真不能要了,该扔了。

霍承昱:来王府求娶禾儿的人必是得踏破秦王府的门槛,等我老得不成样子了,还得把秦王府的门槛一修再修。

霍承修先一步把王府大门踏烂。这样以后就不用修(门槛)了,因为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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