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荼靡花事了

落日给白云度上一层金色,云间有金缕的光线从缝隙中迸出来,又被风吹散。

苏舜钦坐在那里,用手支着下颌,静静地看着金光慢慢褪色,最后天空变得晦暗。

榻月在他对面,安静地与他看着同一片景色。直到手上的杯子没有拿稳,“哐当”一声掉在桌上。

榻月慌忙地处理了桌上的水渍,一抬头,苏舜钦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我们玩个游戏吧。”苏舜钦说着起身,从后面的柜子里拿出今日早就备好的酒。

榻月笑:“你知道我酒量很好。”

苏舜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看起来只有我吃亏。”

榻月笑:“我建议回听水楼玩这个,否则你喝醉了我可不想背你回去。”

“将来事情特别多的时候,你可能得处理到深夜,还是每天都回听水楼吗?”

榻月若有所思:“也不是不可以。”

“偶尔在这里宿一晚嘛。”苏舜钦笑。

“什么游戏?”榻月只问。

“我们彼此提问,一人一个问题,可以说真话,也可以说假话,等游戏结束,撒了多少谎,就喝多少杯酒。”苏舜钦道。

“好啊,谁先来?”

苏舜钦往旁边的棋盘上抓了几颗棋子,道:“猜猜我手里的棋子是奇数还是偶数,猜对了你先,猜错了我先。”

榻月难得使了个心眼子,紧紧看着苏舜钦的眼睛,希望从他那双狐狸般狡猾却又装作小鹿般清纯的眼睛里看出破绽。

“偶……”榻月故意拖长了声调,直到苏舜钦的眼睛笑得眯起来,榻月猛地改口:“奇数。”

苏舜钦道:“你明明已经说了偶数。”

“我没说。”榻月笑着凑上去:“你是想耍无赖吗?”

“那你确定是奇数喽?”

“确定。”

苏舜钦这才打开手,两颗棋子,是偶数。

榻月笑骂:“你这老狐狸。”

“你也太好骗了。”苏舜钦笑,“不过也不怪你,没有人能和我玩心眼子,尤其是女人。”

榻月往后一坐,大有认命了的感觉:“好啦好啦,你问吧。”

“你的师父教过你剑法?”苏舜钦问。

“没有。师父的剑法不传于我,说是师父,其实更像是养父,养我到十六岁便把我赶下了山。”榻月回道。

“到你了。”苏舜钦笑。

“你为什么教我剑法?”

“因为世道艰险,我希望你有防身的本领。”苏舜钦笑,这个问题正中下怀:“一个爱你的师父,怎么会不教你剑法就把你赶下山呢?”

“也许师父在看着我,所以我一路平安来到了长安。”榻月在这里钻了空子,苏舜钦那一句分明是反问,她却当做提问回答了。于是她获得了下一个提问:“你喜欢唱戏多一点还是弹琴多一点?”

苏舜钦思索片刻,最后点点头:“不好说,不过在别人面前做戏的时间比弹琴的时间要多得多。”

“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算一杯哦。”榻月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好。”苏舜钦答应了,而后又道:“你没有进过书院,只有你师父教你,所以你在遇见我之前完全不懂人情世故。”

说完这个,苏舜钦还贴心的低声补了一句:“没事,我会教你的。”

呼出的热气落在榻月露出的肩颈处,颇为暧昧。

“一半一半。”榻月回答。

苏舜钦:“什么一半一半?”

“这是第二个问题哦。”榻月笑,“你喜欢喝茶多一点还是喝酒多一点?”

“喝的酒比茶多。”苏舜钦道,“刚才的问题,什么一半一半?”

“我进过书院,但本事都是师父教的。”榻月说,“你之前说过哥哥也在长安,为什么他从没来找过你?”

“他来找我那天,一定是要杀了我。如此,你还希望他来找我吗?”

“不希望。”榻月再次钻空子把这个当做提问了,而后问道:“那你为什么每年都要回淮州等他?”

“不知道。”苏舜钦说着垂下眼睛,“我也不知道原因呢,只好自罚一杯了。”

说着已经仰头喝了一杯温好的酒,苏舜钦喝酒很容易上脸,只是一杯酒脸颊就有些泛红,但是却又能喝很多酒。

“你来长安是你师父的安排?”苏舜钦终于到了要结束的时候,抛出了这个问题。

“是。”榻月坦白道。

苏舜钦没想到她居然会承认,还没来得及提问。榻月已经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你喜欢女孩们欣赏或爱慕的目光,但你并不喜欢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你只是喜欢这种目光。”

“对。”苏舜钦说完,继续问道:“为什么来长安。”

榻月狡黠一笑:“因为听说长安气候很好适合居住就来了,天南终年积雪,剑南常年下雨,都不是好住的地方。”

苏舜钦的期待落空了,他以为“天南一剑”的徒弟来到这里,至少是带着什么目的。

“好了,游戏结束,喝酒。”苏舜钦道。

苏舜钦自己一杯接一杯,榻月却不为所动,目光对上的那一刹,榻月早有准备般笑道:“我没有说谎,一个都没有。”

苏舜钦一愣,但自己似乎一句实话都没有,只能喝酒。

榻月打趣道:“酒蒙子。”

苏舜钦没有回答,外面月亮早已升起,天色已经暗了。

---

几日后,从皇宫传出消息。西岭的马帮带来了一种铁石,据说是东方镜锻剑喜欢用的材料,十分罕见。

榻月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找到苏舜钦。

苏舜钦优哉游哉地吃着厨子新做的茶点,伴着去年的白芽茶,颇为惬意。

“你知道他们这一回要赚大的,所以才会刺激我接待他们?”榻月问道。

苏舜钦咽下茶水,悠悠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真是太有眼光了。”

榻月知道问不出什么,只好坐过去分了他一块白色的点心,附和道:“嗯,我真是太有眼光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石头么?”榻月接着问,把手里吃了一半的茶点放下了。

苏舜钦看着那半个茶点,拿起来咬了一口,不解:“没问题啊,好吃的。”

说着吃完了那个点心,回答:“估计剑南十万大山,但是据说西岭有一种石头叫夜冷,是东方镜锻剑喜欢的材料。不仅如此,这石头还可以用来炼器,练出来的武器据说很有灵气。不过这石头很难找,全靠运气。这玩意可贵了,我们大掌事捡了天大的便宜。”

榻月自己倒了茶水:“嗯,这里有紫微星笼罩,财运亨通呐。”

苏舜钦又拿了一块绿色的点心给她:“试试这个。”

榻月拒绝:“太甜了,不吃。”

苏舜钦笑:“吃一块,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榻月犹豫。

苏舜钦连哄带骗:“这个不甜,你尝尝嘛。”

榻月将信将疑,终于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有些冰凉,口感微甜软糯,的确不错,配上白芽茶水更香了。

榻月吃完,急不可耐问道:“什么秘密?”

“剑南常年阴雨,多蛇虫,多瘴气,陛下体恤他们,账目只在长安和剑南总领驿站会交一次。若是你将一部分账目挂到他们底下,就能省下一大笔钱。”

“做假账?”

“这不是假账,合理的手段罢了。”苏舜钦笑,“不仅如此,当下他们是唯一能拿到夜冷石的,半神家族都在虎视眈眈,想和他们合作,只要将这个资源据为己有,那么怎么定价就是他们说了算。但马帮如今只想和你合作,所以世家大族必定趋之若鹜。”

“然后呢?”

“然后他们会为了和你攀上关系,送上金银财宝,为了你能低价售出这些玩意,会和你合作经商,此后他们的账目里,有你一份油水。”

“的确是吴管事不会教我的东西呢。”榻月感慨。

“届时你就是长安城最大的商户啦。”苏舜钦笑,“那么富商姐姐,作为你的谋士,能不能给我一点奖励啊。”

榻月偏偏头看着他:“嗯?奖励你一块豆糕。”

苏舜钦摇摇头:“不,我要一碗松苓豆腐羹。”

“好吧,那就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好了。”榻月笑,她在天山的时候常常做饭,自认手艺还算不错。

松苓豆腐羹是以山苓、嫩豆腐、小片鸡肉共炖一炉,羹汤清润,味入心脾。

榻月和苏舜钦进厨房的时候,刘大厨有些诧异,原以为他们查岗来了,谁知道两人只说要用厨房。

刘大厨哪见过这架势,榻月忽而想起:“不忙的话帮忙打下手。”

正准备溜出去的大厨就这么被叫住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

“对了,老刘,你会做松苓豆腐羹吗?”榻月已经绑好了袖子,正准备挽头发。

老刘正在无所事事摘豆角,被这一声叫得一激灵,站起来,道:“会啊。”

苏舜钦不知哪里掏出来一根发簪,正帮着榻月挽头发,抢答:“我会。”

老刘识趣,赶紧坐会自己的小板凳,内心飞过一万条:“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苏舜钦跟在榻月旁边,喋喋不休:“将松苓轻轻冲洗干净,用淡盐水浸泡片刻去除杂味,然后斜切成薄片;豆腐先用热水焯一遍,去豆腥,再切成小方块,大小约一寸见方,不可太小,避免炖煮时碎裂;鸡胸肉顺纹切丝,再剁成丁……”

榻月道:“慢一点慢一点,你菜洗了吗?”

苏舜钦这时候想起老刘了:“老刘。”

两人说话并不避他,老刘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立马站起来:“在呐,我来我来。”

榻月说自己切豆腐,此时刚刚洗完的老刘:“我来我来。”

榻月说要煲汤,老刘:“我来我来。”

榻月怒了,瞪着苏舜钦:“你带我干嘛来了?”

“做菜啊。”苏舜钦一脸无辜。

“左右也是等着,我上去了。”榻月说着就要走,苏舜钦把她拉回来:“等等!还有最后一道工序。”

摆盘……榻月不算笨手笨脚,只是豆腐羹实在太嫩,难免有些碎了,不算美观。

苏舜钦却看着那盘豆腐羹,连连称赞:“羹汤晶莹,乳白微澜,泛着淡淡金黄的油光,像黎明初照山涧时,晨雾刚被阳光点亮。”

尝了一口更是夸张:“入口一口汤,先是清淡温润,仿佛一滴甘露滑过舌尖,再细品便是鸡汤的鲜与松苓的甘缓缓散开,层层叠叠。”

榻月很是无语:“你这嘴什么时候这么碎了”

“嗯,吃碎豆腐,长碎嘴子。”苏舜钦附和道。

---

春末的阳光热烈,听水院子花架上的木香花被烤的有些焉了。榻月回来已是夜里,月光下的木香花有些颓败。

竹影摇曳,如同水中藻荇交横。

苏舜钦从罗生堂回来,看到榻月在院子坐着,笑盈盈凑过去:“在看什么?”

“木香花也快谢了。”榻月道,“也许明天起来,花架上就一朵花也没有了。”

苏舜钦点点头:“嗯,春天的最后一种花呢,谢了之后春天就结束啦。所以也有人叫他荼蘼花,有诗曰‘开到荼蘼花事了’。”

“听起来有些哀伤。”榻月淡淡道。

“春天过去了。”苏舜钦道,“长安的夏天闷热难耐,我在城外建了一个避暑庄园,借着华清楼宣传一下,就辛苦你啦。”

榻月起身与他在院子里走着,道:“苏卿多大的名气,你来宣传不是更快?”

“我要离开长安了。”苏舜钦低声道。

榻月停了下来,月光和晚风一起在院子里流动,有些凉。

“什么?”许久,榻月才反应过来。

“有些事要我去处理一下,碰到不会的,问问老吴,需要帮忙就找白承箴和萧敬文,这两不至于看着华清楼倒了,知道吗?”苏舜钦停步回首。

榻月点点头:“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太清楚,处理完就回来,可能是一个月,可能是一年。”苏舜钦道。

第二天,榻月照常到华清楼,一片狼藉。

下人们来回打扫,苏舜钦坐在二楼闷头喝着酒。

榻月过去的时候,低声问小铃:“怎么了?”

“有人找事,被苏卿打了。”小铃不太喜欢说话,简洁明了概括到。

旁边的刘大厨追上来,说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全盛楼找的地痞流氓过来,说是我们挡了他们的生意,还假惺惺地说只砸些东西就走,回去好交代。那哪能啊!这时候苏卿正好到了,听到这话,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提着棍子就冲上去了。可厉害了,对面十几个人呢,个个手上都有东西,苏卿一个人把他们全撂倒了,这时候下人才想来跟上去。虽然损坏了一些桌椅,但吃亏的是对面。”

榻月点点头:“知道了,你先忙去吧。”

五楼,苏舜钦一个人坐在那,用烈酒浇在伤口处,而后用纱布缠好。

见榻月过来,说:“你来得正好,我够不到背后的伤,帮我一下。”

说着已经把上衣层层脱下了。他正对着榻月,衣服脱了一半,衣下的腹肌若隐若现。榻月绕道他身后,才看到肩下三指处的一小道血痕。

榻月从他手里接过烈酒倒上去。酒水撒了一席,连带着苏舜钦没脱下来的衣服一起打湿了,粘在身上,这下腹肌清晰了。

苏舜钦“斯哈”一声:“疼。”

“你刚才自己倒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榻月揭穿了他的谎言。

苏舜钦慌忙找补:“你倒太多了,你看,衣服都湿了。”

榻月“哦”了一声,没接话,将酒盅放在一边:“我忙去了。”

“你不给我把这缠上吗?”苏舜钦问。

“你再晾一会儿就该愈合了。”榻月头也不回。

“给那个避暑山庄起个名字吧。”苏舜钦叫住了她。

“见山,听水什么的,你看着来。”榻月道。

那是苏舜钦离开前的最后一个瞬间。

也是很多很多年以后榻月回想这段时光,像是记忆作出了欺骗了一样,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有这么多甜蜜而美好的日常。

她常常恍惚记忆出错了,后来的苏舜钦与初遇时候全然不是同一个人。

他走后,院子里的木香花彻底谢了,仆人打扫了花架下面的残花败叶,依旧干净,与榻月来时的样子差不多。

只是春天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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