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菩萨面

第一次见到梁经繁是在一个百岁老人的生日会上。

宴会设在云顶山庄,一个她从来都没有听过的地方。

她照顾的病人里有一个叫梁学真的小女孩,非常缠她,只有她在身边时状态才会比较稳定,所以受邀跟着一起来了。

宴会还来了很多人,她甚至看到了很多平时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大人物。

这肯定不是一个普通老人的寿宴。

真真的家世似乎也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普通富贵的家庭。

梁经繁在前面接待,上身穿了件暗门襟的中式西服,温和的小立领刚好卡在喉结处,克制又内敛。

他立于觥筹交错的厅堂内,眼角含着淡淡的笑,温和有礼地接待各路来宾,应对得宜,跟所有人都能熟稔而不刻意的寒暄几句。

这个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是世家大族才能培养出来的温润涵养和底蕴。

宾客将寿礼递给一旁的管家登记。

又经过一道道繁琐的拜寿大礼后,终于等到宴会开始。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轮椅上被推着出来,坐到了主位。

他穿着一身红地织金寿字纹唐装,交错的皱纹与全白的须发里似乎还残留着封建时代的痕迹。

老人是真真的太祖爷爷。

他是清末民初的人,只差一岁便要踏进百岁老人的行列。

管家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他点点头,然后扫视了一圈众人。

那双见识过各种风风雨雨,经历过历史骤变的眼,深沉到仿佛只需轻飘飘的一扫,就能将你从皮到骨拆解透彻。

主桌都是至亲,白听霓被安排在了孩子这一桌,真真的妈妈纪文珠则坐在另一侧。

纪文珠和真真看起来也有点怕这个老人,他的目光扫向这一桌的时候,两人便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还好,老人只是简单说了几句就开席了。

冷盘被撤下,精致的珍馐被礼仪周全的服务人员流水般呈上来。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注)

这绝对是她吃过的口感层次最丰富的一次宴席了。

有些菜的颜色看起来很清淡,但一入口就能感受到食材的鲜美被发挥到了极致。

白听霓吃得高兴,真真给她夹了块鱼肚最嫩的位置。

“白姐姐,这个好吃,快尝尝。”

纪文珠制止了她的行为,“真真,给别人布菜是不可以夹鱼的。”

“为什么啊?”

“因为鱼是带刺的,如果客人没注意卡到了,这就是你的不对。”

“这个部位没有刺。”她不服气道。

“那也不可以,这是规矩。”

“我只是觉得这个很好吃想分享给喜欢的人,为什么这也要教训我!”

“这不是教训,真真,你是梁家的孩子,一定要懂规矩明白吗?”

真真不说话了,戳着碟中的白肉,闷闷不乐。

白听霓不动声色接过话:“这么多菜,我好多都没吃过呢,还有哪道你觉得好吃的给我推荐推荐?”

“嗯!”她瞬间又兴奋起来,“这道八宝芙蓉鲟也特别好吃。”

纪文珠:“真真,记得要用公筷。”

“我知道。”

小女孩从这道菜里夹了一块蟹肉给她,然后眼神亮晶晶地看着她。

“哇,真的很好吃!”

“我就说。”她向前面张望一眼,“看,太祖爷爷给叔叔也夹的这道菜!”

梁经繁坐在离老爷子右手的位置,他的父亲梁承舟坐在左边。

老爷子从这道菜里夹了块鸭肫放到他的碗里,叮嘱道:“经繁,再忙也要好好吃饭。”

“嗯,太爷爷,我记着呢。”

男人面不改色地放进口中,接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他好像并没有咀嚼,直接就着酒吞咽了下去。

很奇怪。

像是小孩子吃苦药时的表现。

真真似乎也发现了,她跑到前面,关切地看着梁经繁说:“叔叔,你不喜欢这道菜吗?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吃。”

梁经繁还没开口,梁锦鸿瞪了她一眼,“没规矩。”

“爸爸……”

“回你的座位上去,不要乱说话。”

纪文珠赶紧上去将她抱了回来。

真真趴在她怀里,头埋得很深。

纪文珠耳提面命:“真真,有些话不能随便说,很不礼貌,你要分清楚场合……”

“先别说了。”白听霓察觉到她有点不对劲,拍了拍女孩后背,“真真?”

小女孩本来只是窝着,现在肩膀都开始微微抖动,拳头也握得紧紧的。

呼吸变得急促,依稀能听到牙齿磕磕的响。

这是病情发作的前兆。

白听霓蹙眉低声对纪文珠说了一声。

两人赶紧起身,纪文珠让白听霓先将真真抱到外面,然后找了个理由跟长辈解释了一下,也随后离席。

白听霓找了个角落,这里离最后面的一个卫生间很近,如果真真出现应激反应后引发呕吐的话更方便去清理。

真真突然开始大声尖叫,表现出了很高的攻击性,八岁的小女孩发起疯来,她一个成年人都差点控制不住。

“真真,真真。”她紧紧抱着住女孩,一声声呼唤她的名字,“我知道你很生气,发泄出来是好的,但你这样会伤害到自己。”

纪文珠跟过来想看看情况,“她怎么了?”

真真哐哐地用小手砸自己的头,拼命拍打两边的耳朵,声音尖利,“我不听不听!走开走开!”

“纪女士,她现在可能不想听家长说话,您先离开这里。”

“可我没有说什么啊?”纪文珠看着有点心疼,上去想拉住她的手不要再伤害自己,可女孩反而更加癫狂了,一口咬在了白听霓的肩膀上。

白听霓“嘶”了一声,回头厉声说道:“现在、立刻、出去。”

纪文珠不敢再动,赶紧站到了墙后。

“我做什么都不对!什么都不对!爸爸不喜欢我,妈妈也总是教训我!”

“真真,你听我说……”

纪文珠站在视线死角,听着女孩带着怒意的吼叫,眼眶泛红,抬手按住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气。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白听霓带着平静下来的小女孩走了出来。

“对不起,”小女孩面上带着深深的自责,揪紧了衣角,低头道歉,“我弄伤了白姐姐,还伤了妈妈的心。”

纪文珠蹲下来抱住她,然后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是妈妈不好,以后不说了。今天请了戏班演出,你想不想去看看,很热闹的。”

“好。”

白听霓的手上沾了很多真真的口水和眼泪,她要先去洗手间清洗一下,问了一下地点就让她们两个先去了。

梁经繁又在里面。

她洗过手,抽出两张纸擦干,然后扫了他一眼。

他看起来很不舒服,苍白的手指紧扣黑色大理石的台面,剧烈的反胃让他稍显狼狈。

在安抚真真的这一个小时里,她看到他去了三次卫生间。

每次都是在长辈给他夹过菜后。

这个卫生间是主厅最偏僻的一个,他似乎没想到有人会舍近求远来这里。

目光相接,他礼貌地点点头,准备离开。

白听霓突然叫住了他。

……

老人年纪大了喜欢热闹,点了出曲折刺激的《单刀会》,还点了出相对轻松的《蝴蝶梦》。

纪文珠和真真坐在第二排,旁边留了白听霓的位置。

前面坐的都是些长辈和身份贵重的人。

梁经繁就坐在老太爷身边。

此时戏刚开场不久,威严高大的关公头戴夫子盔,身穿绿色蟒袍,面勾红脸,威风凛凛地走了出来。

真真好奇地看着戏台子上穿着鲜艳的人,她听不懂但很新奇,两只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但很快,咿咿呀呀的戏文就让她开始犯困了。

等第二幕戏开场的时候,她已经趴在纪文珠怀里睡熟了。

纪文珠抱着她准备回去。

既然真真睡着了,那么白听霓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离开前,她没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舞台上,戏曲演员穿着繁复的戏服,脸上涂着浓墨重彩的油彩,正吊着嗓子唱到——

“名利似汤浇瑞雪,荣华如秉烛当风……可怜人一枕南柯梦。”

幽蓝的灯光,像荧荧鬼火,将梁经繁的脸映出一种影影绰绰的妖异感。

她想起他呕吐过后靠在墙上时那双短暂失焦的眼。

那会儿他伸出自己的双手正过来反过去,看了又看,仿佛不认识自己的身体了一样。

他说自己胃里有具尸体那句话,到底是抽象的表达还是真实的描述呢?

他是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呢?还是只是一种病理性的臆想?

正思索着,男人似有所感般转过头。

两人目光对上。

她有轻微的慌乱,他却很坦然。

男人侧身跟旁边的管家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然后管家就跟着她一起出来了。

管家安排了专门的车送她,并递过来一套伴手礼,“今天招待不周,还望您能谅解。”

“您太客气了。”

回到家,她拆开那套伴手礼。

是一个精美的套盒,封口处贴着一张红纸,写了三个字:敬领谢。

本以为是和以前参加婚礼时差不多的小玩意儿,没想到直接拆出一套青白瓷的餐具。

清透的冰裂纹,那种碎玉般的特殊美感。

在礼盒的底部,还有一个红封,打开一看,竟是一叠崭新的钞票。

她找到真真妈妈的微信询问这个红包的事。

纪文珠回复道:“今天本来你休息,还要来照顾真真已经很麻烦了,这是酬劳,而且真真还把你咬伤了,劳烦自己处理一下了。”

他们这点做的很体面,包的金额分寸刚好,既不会给得太多,让人拿的有心理负担,更不会往少了给。

差不多是按照市场价专家级别的心理医师给她算的加班时薪加额外的医药费。

第二天上班,结束早操后,同事小吴跑过来闲聊,“昨天你休息不知道,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

“之前那个被判定是妄想症的小林被公安带走了。”

“为什么?”

“好像确实是犯了事,后来扛不住压力精神崩溃了。”

“然后呢?”

“然后就被带走调查了,公安还要过来问话,所有跟他接触比较多的医生都要被询问。”

这件事跟她应该没什么关系,这个病人不是她负责的。

正说着话,白听霓看到一辆熟悉的车停在医院门口。

车门打开,纪文珠带着真真下来了。

白听霓往门口迎了两步,正要问怎么回事。

车后排又降下来的半截车窗。

男人的眉眼隐没在阴影中,只露出线条优越的下颌。

在光与暗的交界中,两人目光相交。

他的唇角扬起一抹极浅的弧度,对她礼貌点头示意。

注:出自杜甫的《丽人行》

以后每晚八点更新。

红包随机掉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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