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秋,是从西伯利亚腹地一路碾压而来的。它不像南方故园那样,是踩着满阶的落叶,披着丹桂清芳,悄无声息地潜入庭院的。
这里的秋,是一场征伐。是铁灰色的寒流携着砾石,蛮横地撞开天穹的大门,将最后一点暖意与柔和的色彩驱逐殆尽,只留下无边无际的、仿佛被岁月遗忘的枯黄与赭褐。
一列锈绿色的火车,宛如一条卸甲的、疲惫不堪的长虫,正匍匐在这片苍茫的版图上,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喘息。它的钢铁骨骼在狂野的风中震颤,每一次“哐当”的轮轨撞击,都像是敲打在旅客心头的、远离文明世界的倒计时。
车窗是唯一一扇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模糊的镜面。
许志远——这个曾经在海城大学天文系资料室里,与星图、望远镜和飘渺宇宙尘埃为伴的名字,此刻正映在冰冷的玻璃上。影像里的那张脸,年轻,却过早地被抽走了神采。二十四岁的年纪,本该是意气奋发的时光,此刻却只余下苍白的肤色和深陷的眼窝,里面盛着一种被反复淘洗后的空洞与疏离。
父亲的“问题”像一柄悬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骤然落下,斩断了他与星空、与讲台的一切联系。他现在只是一个需要被投入“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的符号,一个背负着原罪的、轻飘飘的躯壳。
窗外的景色,是一部正在褪色、剥落的画卷。起初还能看见规整的农田,零星的、冒着虚弱炊烟的村落。渐渐地,这些人类文明的印记越来越稀薄,最终彻底沦陷。视野所及,是那种足以让任何初来者心生惶恐的平坦与辽阔。
天,像一口倒扣的、巨大无比的铅灰色锅盖,严丝合缝地罩住大地。地,则像一片凝固了的、了无生气的浊黄海洋。
这是一种剥夺。剥夺了熟悉的参照物,剥夺了人际的喧嚣,甚至剥夺了色彩。许志远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这无尽的荒芜同化,正在一点点地被抽离、被稀释。
“乌塔拉乡!乌塔拉乡到了!下车的,抓紧!”
列车员嘶哑的、不带任何感**彩的吆喝,像一根冰冷的鞭子,抽醒了车厢里弥漫的昏沉与麻木。
一阵短暂的、混杂着提拿行李的碰撞声和低语声的骚动。许志远拎起一只半旧的、印着“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帆布行李包,里面是他全部的家当:几件打补丁的衣裳、一本□□、基本偷偷带来的旧书和洗漱用具。他随着人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踏下了车厢。
没有月台。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被无数双脚踩踏得凹凸不平的泥土地。一间孤零零的、用土坯和石块垒成的矮房,像一枚被随意丢弃的印章,盖在这荒原的边缘。墙上,用早已褪成暗红色的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乌塔拉乡”四个字,笔画像是在寒风中冻僵了的枯枝。
然后,风来了。
这不是南方那种带着湿润水汽、能拂动少女辫梢的、温和的风。这是从西伯利亚腹地吹来的风,是来自远古冰川时代的、被磨砺了千万年的刀锋。它没有任何预兆,蛮横地、全方位地扑上来,裹挟着细沙和草屑,发出有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呜咽。它瞬间就钻透了他单薄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刺入肌肤,刮过骨骼。
许志远猛地打了个寒颤,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用手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这徒劳的抵御,更凸显出他在自然伟力面前的渺小与无助。
他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四顾。除了那间矮房和几根歪斜的木桩,视线里空无一物。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寂感,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喂!你,就是那个……许志远?”
一个洪亮得如同敲击破锣的声音在他身后炸响。这声音里带着一种与这荒原相匹配的、未经雕琢的粗粝。
许志远转过身。一个穿着厚重、油腻得发亮的旧蒙古袍的老人,正牵着一匹矮壮结实的栗色马,眯着眼睛打量他。老人的脸庞是那种长期暴露在风霜下的、深刻的古铜色,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璺,纵横交错,记录着岁月的严酷。他的眼神却像盘旋在高空的鹞鹰,锐利,直接,带着纯粹的、审视一件新来物品的好奇。
“我是。你是□□书记?”许志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是泄露出在干冷的空气里。他努力想挤出一丝符合当下礼仪的微笑,却只觉得脸颊僵硬。
“对,是我。”名叫□□的老人走上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那力道沉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让许志远的身子又晃了晃。“从省城来的知识青年?嘿,这身板,可不行哪,小伙子。咱们这地方,不养闲人,只养能抗得住风雪的筋骨。”
他把手中栗色马的缰绳,不由分说地塞到许志远手里。那匹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一大团带着草料气息的白雾,温热地拂过许志远冰凉的手背。这突如其来的、活生生的触感,带着野性的、为被驯服的力量,让他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他只在书本和画报上见过马。
“我……我不会骑马。”他垂下眼睫,声音里带着窘迫。这承认,像是在做最后的、无力的挣扎,宣告着他与这个新世界的格格不入。
□□愣了一下,随即,他那洪亮的、毫无顾忌的笑声猛地爆发出来,在空旷的原野上滚荡开来,惊起了远处枯草丛中的几只麻雀。
“在乌塔拉乡,不会骑马,就像鱼儿不会游水,鸟儿不会扑腾翅膀!没事,小伙子,跟着我,慢点走。这匹老马通人性,温顺得很,摔不着你!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嘛,这骑马,就是第一课!”
就这样,在□□半是搀扶半是推送下,许志远以一种极其别扭、几乎是爬的姿势,狼狈地跨上了马背。马鞍坚硬,马身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每一次颠簸都清晰地、毫不客气地传递到他地身体深处,让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要被震得挪了位。他死死攥住缰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全身的肌肉都紧绷得像拉满了的弓弦。
马匹驮着他,跟在□□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仿佛没有尽头的荒原上。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风永恒的呜咽和单调的马蹄踩踏冻土的“嗒嗒”声。夕阳开始西沉,像一枚即将燃尽的、巨大无比的火炭,挣扎着将最后的、无比惨烈而又无比壮丽的色彩泼洒向人间。西边的天空被烧成了大片大片的绛紫、金红与橙黄,无垠的草海被这光芒浸染,仿佛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悲壮的金属溶液。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个身影。
在远处一道极其舒缓的、如同大地微微弓起的脊背的坡地上,一个穿着靛蓝色旧蒙古袍的姑娘,正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驱赶着一群如同散落珍珠般的羊群归来。她的身影在那轮巨大、悲壮的落日背景下,被勾勒成一个绝美的、充满生命力的剪影。
夕阳的金光为她镀上了一圈模糊而耀眼的光晕,两条乌黑的长辫垂在胸前,辫梢随着马鞭,动作流畅而协调,仿佛她不是骑在马上,而是天生就长在马背上,是这苍茫天地间自然生长出的一部分。看那身形面貌,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
忽然,一阵歌声,高亢、悠长,带着某种古老的、直击灵魂的韵律,穿透了风的屏障,清晰地、毫无阻碍地传到了许志远的耳中。
他听不懂歌词。那是一种用蒙语吟唱的、旋律起伏如同草原本身的长调。但那歌声里,有天空的寂寥,有风的自由,有生命的坚韧,有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原始而蓬勃的力量。它不像广播里昂扬的革命歌曲,它更像是一种自然的发声,是这片土地本身在呼吸,在诉说,在呼唤。
一瞬间,许志远忘记了身体的不适,忘记了颠簸的痛苦,忘记了身份带来的压抑和前途的迷茫。他怔怔地坐在马背上,忘记了紧紧攥住的缰绳,目光被那个年轻的剪影和那阵歌声牢牢地钉在了那片坡地。
风依旧凛冽地吹着,卷起他的衣角和头发。但似乎,那剐蹭皮肤的疼痛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古铜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用马鞭指了指那个方向,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渺:
“那是楚合那个丫头。我们乌塔拉乡的百灵鸟,刚满十八。”
吉布楚和。
许志远在心里,默默地、郑重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荒芜的断章里,被命运之手,悄然写入的第一个,与诗意和温暖相关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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