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最后一下叩击冻土的声音,沉闷地消失在愈来愈浓的暮色里。□□书记勒住马,指了指前方一片黑黢黢的、低伏在地平线上的影子。
“到了,就这儿。”
许志远几乎是半滚半爬地从马背上跌下来,双脚落地时,一阵酸麻从脚底直窜到大腿根,让他险些站立不住。他勉强扶着马鞍,稳住身形,抬头望去。
这不是一个村落,至少不是他想象中那种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村落。视野里,是几十座分散得极开、如同巨大蘑菇般匍匐在地上的圆形建筑,泥土的颜色,低矮,沉默,几乎与苍茫的大地融为一体。这便是蒙古包了,他在画报上见过,但亲眼目睹,感受到的是一种更为原始的、近乎沉重的质朴。更远处,有几排同样低矮的土坯房,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模糊而僵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陌生的气味,是干草、牲畜、燃烧牛粪和某种凛冽寒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直冲鼻腔,宣告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拎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其中一排土坯房。在一扇歪斜的、露出木头原色的门前停下。门没有锁,只用一根铁丝随意地拧着。门没有锁,只用一根铁丝随意地拧着。□□解开铁丝,推开门,一股带着霉味和尘土的、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喏,以后你就住这儿。”□□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空洞,“以前是放杂物的,收拾了一下。知识青年,来我们这儿安家落户,条件艰苦点,克服克服。”
许志远迈步进去,借着门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打量着这个他将要称之为“家”的地方。
房间极小,四壁是斑驳的泥墙,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不知是何用处的钉子和划痕。靠窗的位置有一个土炕,炕席是破旧的,边缘已经磨损得露出了下面的黄土。炕上放着一套叠得还算整齐、但同样布满补丁的铺盖。除此之外,屋里只有一个用木板钉成的、摇摇晃晃的小桌子,和一个充当凳子的树墩。墙角堆着些散乱的麦草,散发着潮湿的气息。
□□走到炕边,摩挲着拿起放在炕沿上的一个玻璃瓶子,里面插着一根捻子。
“煤油灯,晚上用。油省着点,队里每个月定量。”他又指了指门外不远处一个用土坯围起来的矮棚,“厕所在那边。吃水要去东头那口井,自己挑。”
交代完这些,□□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许志远,语气放缓了些:“今天先安顿下,歇口气。明早,听到哨声,到队部门前集合,安排活计。”他顿了顿,补充道,“队里食堂开饭有时间,过点儿就没了。一会儿你自己去看看。”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脚步声渐远,最后彻底消失在风声里。
整个世界,仿佛骤然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声响,只剩下无边的、沉重的寂静,和窗外那永恒般的风的呜咽。
许志远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没有动弹。帆布行李包从他手中滑落,“咚”的一声掉在泥地上,扬起点点尘埃。他慢慢地走到炕边,伸手摸了摸那床灰扑扑的被子,触手是冰凉的、僵硬的质感。他在炕沿坐下,土炕的寒气隔着薄薄的裤料渗透上来。
他环顾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土屋。这就是“广阔天地”了。这就是他未来不知多久的容身之所。一种巨大的、近乎实质的失落和茫然,像冰冷的泥沼,一点点将他吞噬。他想起了南方那个虽然拥挤但温暖的家,想起了海城学校宿舍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架床,甚至想起了离校时,那位偷偷塞给他水果糖的同学,眼中一闪而过的同情与无奈。
那些,都已遥不可及。同样遥不可及的,是那份只差半年就能拿到手的大学毕业证书。
学校里的谈话言犹再耳,不再是鼓励与期望,而是带着惋惜与划清界限的疏离。“服从组织安排,到最需要的地方去锻炼”,一句话,便轻飘飘地注销了他的学籍,也注销了他按部就班步入社会的资格。这场未能完成的毕业,成了他前半生一个戛然而止的休止符,悬在半空,再也落不到实处。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的窒闷,却只吸入了更多冰凉的、带着霉味的空气。他附身,打开行李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本红色塑料封面的语录,他将其郑重地放在摇晃的木桌正中央。然后,是几件叠得整齐的、打着补丁的衣物。最后,他用指尖,有些迟疑地,触碰到包裹在最底层、用旧衣服仔细裹着的东西。
是几本书。一本《高等数学》,一本《基础天文学》,还有一本边角卷曲的《普希金诗选》。这些是他偷偷藏匿的、属于过去那个世界的碎片,是与“接受再教育”的身份格格不入的、危险的“精神奢侈品”。他将它们拿出来,书的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黯淡的、不合时宜的光泽。
他把它们放在炕席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天文学》封面上那烫金的星图。
星空。
他曾痴迷与那片浩瀚与秩序,认为那里蕴藏着宇宙的终级奥秘。而此刻,他身处这片荒原,头顶是被风沙遮蔽的天空,脚下是冰冷坚实的土地。那些遥远的星辰,显得如此虚无缥缈,毫无意义。
“嘎吱——”
一声细微却尖锐的声响,吓了他一跳。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只灰褐色的、肥硕的老鼠,正从墙角那个麦草堆里探出头来,绿豆大的小眼在昏暗中闪着幽光,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许志远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但这样与这屋子的原住民共处一室,依然让他脊背发凉。他下意识地挥手,发出驱赶的声音。那老鼠却不慌不忙,慢悠悠地缩回了草堆,留下了一阵窸窣的响声。
他颓然地吹下手。连一只老鼠,都比他更适应这里。
寒意开始像细密的针,从四面八方刺入他的身体。他这才意识到,这土屋有多么寒冷。他学着□□的样子,试图点燃那盏煤油灯。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终于将灯芯引燃。一簇豆大的、昏黄的光晕在玻璃罩里跳跃起来,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也将墙壁上斑驳的阴影拉得更加扭曲、漫长。
灯光下,这间土屋显得愈发破败和空洞。
他拿起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杯,想去弄点热水。走出房门,寒风立刻将他包裹,那点刚从灯焰旁汲取的微弱暖意瞬间消失殆尽。他按照□□的指示,走向东头的水井。井口结着滑溜的薄冰,井绳冰冷彻骨。他费力地摇动辘轳,打上来半桶混着冰碴的井水,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食堂早已熄火关门。他回到土屋,就着冰冷的井水,啃了几口从火车上省下来的、已经干硬如石的玉米面饼子。饼子噎在喉咙里,难以下咽。他强迫自己吞咽,感受着事物落入空荡荡的胃袋带来的、微不足道的充实感。
夜幕完全降临。荒原的夜,黑得纯粹,黑得彻底,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污染。风声似乎更大了,像矿业中无数冤魂在哭嚎,时而遥远,时而逼近,拍打着薄薄的门窗。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嗥,让这夜显得更加凶险和陌生。
许志远吹熄了煤油灯,和衣躺在那冰冷的土炕上。被子又硬又重,压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寒气从身下、从四周,无孔不入地侵袭着他。他蜷缩起身体,睁大眼睛,望着头顶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老鼠在墙角再次活动起来,窸窸窣窣,像是在举行某种夜的仪式。风声,狼嗥,鼠窜,还有他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和呼吸声,交织成一片诡异的交响。
他想起白天的跋涉,想起□□书记粗糙的大手,想起那匹栗色马温顺却陌生的眼睛,更想起那个落日下骑在马背上、歌声悠扬的叫做吉布楚和的姑娘。那惊鸿一瞥,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但很快,又被眼前这沉重冰冷的现实所淹没。
二十四岁的生命,仿佛被硬生生劈成两截。前一截尚且残留着青春的余温和对未来的模糊憧憬;后一截,则毫无准备地、**裸地暴露在这荒原之上,前路茫茫,归宿未知。
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试图隔绝这一切。但黑暗中,那些声音,那些气味,那些触感,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咄咄逼人。
在这里,他连悲伤和思念,都显得那么奢侈和无力。第一个夜晚,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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