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象征着收工的、更为悠长一些的哨声终于划破傍晚凛冽的空气时,许志远几乎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他僵直地放下那把仿佛已经与手掌的伤口长在一起的铁锹,试图挺直腰背,一阵剧烈的、如同生锈齿轮强行扭动的酸痛从腰椎蔓延开,让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暮色四合,荒原的风变得更加猖獗,卷起地上的沙土和干枯的草屑,无情地抽打在每一个拖着疲惫身躯归来的劳动者身上。许志远跟在莽格斯和那几个同样沉默的牧民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他的双脚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异常沉重。棉袄上沾满了已经冻硬的粪点,散发着自己都能闻到的、令人窘迫的气味。手掌上磨破的水泡在与冰冷锹柄的反复摩擦下,火辣辣地疼,他甚至不敢用力握拳。
营地里渐渐有了些人声和烟火气。几处蒙古包的顶上升起了笔直的、淡蓝色的炊烟,空气中除了固有的牲畜味道,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奶香和柴火气息。这烟火气并未给许志远带来丝毫慰籍,反而更凸显处他的格格不入——他是一个没有归处、只能走向公共食堂的异乡客。
食堂同样是一间大的土坯房,比队部更显破败。门口挂着一条厚实的、油腻发黑的棉毡帘子,用以抵御风寒。掀开帘子进去,一股混杂着食物蒸汽、汗味、烟草味和陈旧油腻味的温热气流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
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屋顶悬挂着的几盏煤油灯,投下摇曳不定、勉强照亮下方区域的光晕。几张长长的、用粗糙木板钉成的桌子摆放在中央,两旁是同样简陋的长条板凳。已经有不少人坐在那里,大多是男人,穿着厚重的劳作服装,脸庞被风霜和灯光雕刻成古铜色的、线条硬朗的浮雕。他们用蒙语大声交谈着,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形成嗡嗡的回响,偶尔爆发出粗犷的笑声,震得灯焰都似乎晃动了一下。
许志远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略显嘈杂的池塘。靠近门口的几个人停下了交谈,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纯粹的好奇,有毫不掩饰的打量,有基于他此刻狼狈形象的轻微鄙夷,也有一种对于“外来者”本能的、沉默的审视。他感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扫过他污秽的棉袄,他疲惫的神情,他无所适从的站姿。
他僵在门口,进退维谷。不知道该坐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领取食物。这里的一切程序对他而言都是陌生的。
“愣着干什么?去打饭!”莽格斯在他身后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用下巴指了指屋子角落里一个冒着热气的大木桶和旁边放着的一摞粗瓷碗。他自己则径直走向一张已经坐了几个壮汉的桌子,熟稔地挤了进去,立刻有人给他递上了一碗什么。
许志远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局促,低着头走向那个木桶。负责分饭的是个脸颊红扑扑的、身材粗壮的中年妇女,系着一条看不清原色的围裙,她用一个大铁勺敲了敲桶沿,示意他拿碗。桶里是浑浊的、泛着黄绿色的玉米碴子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旁边一个柳条筐里堆着些黑灰色的、表面粗糙的窝窝头,另一个小点的盆里似乎是咸菜疙瘩。
他拿起一个粗瓷碗,碗边还有几个豁口。妇女舀了一大勺粥,“哐当”一声倒进他碗里,粥水溅出几滴,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又默默拿了一个窝窝头和一小块咸菜。窝窝头入手沉甸甸、冷冰冰,像一块石头。
他端着这份简陋的晚餐,转过身,寻找可以落座的地方。几乎所有的桌子旁都坐满了人,即使有空位,旁边的人要么在热烈交谈,要么只是沉默地吃着,并没有人抬头看他一眼,或者示意他可以坐下。他像一个透明的幽灵,在这充满生命热度的空间里游荡,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坐在最里面一张桌子旁的□□书记。□□也看到了他,朝他招了招手。
许志远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端着碗走了过去。□□这张桌子人少一些,除了他,还有一两个看起来像是小队干部模样的人。
“坐这儿。”□□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个空位。
许志远低声道谢,小心翼翼地坐下,将碗放在粗糙的桌面上。他能感觉到,当他坐下时,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虽然少了一些直接的审视,但并未完全移开。他仿佛坐在一个无形的光圈里,光圈之外,是另一个他无法融入的世界。
他拿起那个冰冷的窝窝头,尝试着咬了一口。粗糙的麸皮刮过喉咙,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味道,难以下咽。他又喝了一口粥,粥是温吞的,除了玉米碴子本身的粗糙感和一股淡淡的霉味,几乎没有任何味道。咸菜疙瘩咸得发苦。
他默默地、艰难地咀嚼着,感受着这食物与身体本能需求的对抗。周围的喧闹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听到的都是他完全听不懂的蒙语,那些急促的语调、响亮的笑声,都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声音。他感觉自己不仅仅是一个空间的异乡人,更是一个文化的异乡人,被彻底地隔绝在外。
“吃不惯?”□□看了他一眼,声音不大,但在周围的嘈杂中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许志远抬起头,对上□□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刚来都这样。”□□拿起自己的窝窝头,大口地咬了一下,咀嚼得津津有味,“胃也得慢慢接受再教育。肚子里没油水,干活就没力气。强迫自己,多吃点,习惯就好了。”
正说着,一个轻盈的身影来到了桌旁。是吉布楚和。她手里端着一个小的搪瓷盆,里面似乎是奶豆腐之类的东西。
“阿爸嘎,其木格阿姐家今天做的奶豆腐,让我给您送些来。”她将小盆放在□□面前的桌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许志远碗里几乎没动多少的粥和窝窝头,以及他脸上那难以掩饰的艰难神色。
她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株清新挺拔的小草。
□□呵呵笑了,用筷子夹起一块奶豆腐,对许志远说:“尝尝这个,我们草原的好东西。”
许志远还没来得及反应,吉布楚和却轻声开口,依旧是对□□,但话语的内容却与他相关:“□□阿爸,他……他手上伤了,吃这个,或许能舒服点。”她说着,从蒙古袍的前襟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小油纸包,放在许志远的碗边,然后不等任何人回应,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的过程,短暂到许志远甚至怀疑时不时自己的幻觉。但碗边那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油纸包却真实地存在着。
他迟疑了一下,在□□鼓励的目光下,打开了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拇指大小的、颜色深褐的肉干,看起来干硬,却散发出一股纯粹的、诱人的肉食香气。在这清汤寡水的晚餐衬托下,这包肉干显得如此珍贵。
他拿起一小块,放进嘴里。肉干很硬,需要用力咀嚼,但越嚼,一股浓郁的、扎实的肉香便弥漫开来,混合着淡淡的咸味和某种不知名香料的气息,极大地安抚了他抗议的味蕾和空乏的胃腹。
这不仅仅是食物。这是一种无声的、细腻的体察,是在众人沉默的审视和环境的严酷中,唯一投向他的、带着温度的关切。它来自那个落日下歌声悠扬的姑娘,那个仿佛与这荒原融为一体的、洁净而美好的存在。
他慢慢地咀嚼着那块肉干,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从喉咙一路滑下,试图去温暖那颗在陌生、孤寂和屈辱中,渐渐冰冷下去的心。
晚餐在持续的、与他无关的喧嚣中继续。他依旧沉默,依旧能感受到四周无形的隔膜。但这一次,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珍惜地,吃完了那碗冰冷的粥,和那个坚硬的窝窝头。手掌的伤口依旧刺痛,身体的疲惫依旧沉重。
只是,那包肉干的滋味,和那双清澈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善意,像黑暗中悄然点亮的一星烛火,虽微弱,却固执地,在他荒芜的内心世界里,摇曳出一小圈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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