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钧皱眉道:“这样说来,今日午间石舟山的血战,是当真与三小姐相关了?”
明珠垂目道:“祸起萧墙,内外勾连。到底是我轻敌了。”顺手去拿桌上的茶水,动一动,又换了左手。
予钧沉声道:“可知道是什么人动的手?三小姐也太不小心了。这样——如何不叫京中的长辈牵念。”
明珠正因他语气里那一丝责备有些诧异,下一句却又分了心神:“说到京中的长辈,长公子可知我祖母情形如今怎样了?”
予钧神色又转凝重:“据我所知,晋王妃病况尚算平稳。但今早我收到的消息,是说瑾妃娘娘的情形,不是太好。”
“什么?”明珠一惊起身,这一下两处伤口同时牵动,便没忍住疼痛,额上也冒出了细微的汗珠。
予钧本能上前一步,伸手相扶。
明珠定了定神:“这才几日的工夫?瑾妃娘娘如何就不好了?”心下飞快盘算,如今霍陵与瑾妃相见之后,看似心愿已了,但母子孺慕之思岂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倘若瑾妃当真有个什么不好,霍陵会不会又有想法?京畿截杀之事目前还没查出元凶,予钧和玄亲王府的立场到底有没有差异?
“你别着急。”予钧和声道,“这消息是我的人传过来,不是娘娘传话给我。想来并没有紧急到一个地步,只是我不大放心,想要快些赶回京城。”
明珠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伤口却愈发疼痛了,皱眉道:“那长公子在这边的公事是否已经了结了?是想让我照应韶华郡君回京?”
予钧见她眉头不断微皱,肩肘都很僵硬,想来伤痛难当,便觉心中十分难受,叹气道:“原本是有这个想法,尤其是如今奉旨一同护送韶华的羽林卫统领,又是你三哥明重山。但你既然受伤至此,哪里还能照应旁人。不若一同回京,我只向外托词,你和重山兄妹二人皆心系晋王妃,一同快些赶路便是了。”
明珠有些不喜:“我哪里就不能照应旁人,这点小伤算什么。”这样嗔怪的语气中并没有强硬的生疏,予钧听来只觉得又随意又亲近,不由顺口应道:“是,是。三小姐英明神武,都能照应,那可否就照应在下,并你三哥和韶华郡君,一同回京?”
“既然如此,”明珠想起燕衡、寒天等人的伤势,便应了下来,“那就一同回京。只是我有一事还要拜托长公子。今日在城西我遇袭之事,尸身我都叫人送了泉州府,还是走脱了三人。且这三人中,有一人用的是军中的连环弩,不知道长公子,可能协助追查一二。”
“这是自然。” 予钧颔首应道,沉稳的声音中流露出许久不见的杀机,“三小姐放心。”
两日后,韶华郡君启程回京的车队,就在离泉州五十里的元安城里,“偶遇”了也是刚好来泉州探亲完毕的锦瑟宗姬,两位相识于京中的宗族贵女如今在千里之外重逢,自然是相谈甚欢。于是顺理成章的,韶华郡君邀请锦瑟宗姬的车马从人加入了自己的车队,一同回京。
之前几番相交都是蜻蜓点水,明珠对韶华郡君的印象一直是个美貌无双、随和可亲的宗室女,相处虽然友好,却也算不得什么交情。不想这一路同行,这印象竟又改观了许多。
头一样就是韶华的活泼,明珠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韶华和叶小景关系这般亲近。或许是在京外宫外,没有那许多的规矩束缚,韶华便如鸟出樊笼,对不同地方的衣食住行、人文风物,样样都有好奇。
虽然回京的旅途行程甚急,但间中还是要在承安、泰州、姑苏、冀中几地稍作停顿休息。每到休息的时候,韶华便想拉着明珠出去街市上买当地的食物和零碎物品。予钧和明重山略劝了劝,最终还是由得她二人前往,只叫随从紧紧跟着保护便是了。
如此在承安和泰州都平安无事。待到抵达姑苏枫桥时,在寒山寺外的游人甚多,傍晚的街市也极为繁华,韶华拉着明珠去求予钧:“长公子,不要叫那许多侍卫了好不好?每次都搅得旁人街市不宁,我也不喜欢那样大阵仗。三姐姐,你也不喜欢那么多人吧?”
同行几日,情谊又是不同。韶华比明珠小了三岁多,与明珠已故的妹妹蓉蓉年纪相仿,加上为人真诚可亲,相处下来,明珠便不觉生了多几分好感,对话之间便带了点长姐的意味:“长公子他们也是为了你的安全。不过么……”看着韶华转头朝着自己望过来,明眸忽闪忽闪,明珠也心里一软:“长公子,有我在,也不妨事。就将护卫们调远些吧,我陪着韶华在江边走走就回。”
予钧无奈道:“若是只在江边,那倒无妨。集市上到底人多,还是小心为上。”
“多谢长公子!”韶华欢喜笑道,余光扫到正在略远处与护卫们交谈、轻甲佩剑的明重山,笑容便凝了凝,目光有些复杂。
明珠和予钧对望了一眼,各自转开,便当没注意。
深秋叶黄,枫桥两岸的树木皆已失去了绿色,江水碧深,与长天相映,别有一番沉霭景象。
明珠和韶华皆披了轻便的披风,便如寻常人家的姐妹一般挽着,在江边慢慢踱步。随侍的澄月和青黛二人也落后两步跟着,一同走在右边。而左边再后两步,便是同样轻装便服的予钧和明重山。明重山一路轻甲领军,英气肃然,此刻换了银杏色直缀,清俊面容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文雅气度。而予钧一身暗紫菱纹长衫,削正雅逸。二人便似寻常士子,一同游览秋日江景。连日乘车乘马赶路之后,能这样安静散步、低声闲谈,也是难得的逸趣休息。
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处不知名的江边小亭,自亭中向对岸望去,暮色中远山绵绵,华灯初上的姑苏城流光点点,沉谧安好。
绕过亭子,便是一条只有半丈宽、三四丈长度的碎石短堤。短堤边侧的石缝间,竟星星点点生了许多白色黄色间杂的野花,香味清新,竟在这深秋时分盛开,颇为少见。
韶华好奇道:“三姐姐,这是什么花?你可见过?”
明珠看了看:“这味道可能是秋江菊。这种小野菊惯常在深秋开花,泡茶倒是很消火。”
“还能泡茶?”韶华闻言便蹲下去采摘,“那我摘一些带回去,瑾妃娘娘很喜欢喝菊花茶呢。”
明珠笑了笑,招手叫青黛和澄月也过来帮忙。她肩上和肋下的伤势都还未痊愈,不便动作太大。
韶华一边摘花,一边盘算:“这个味道果然特别的很,若是洗净晒干了,做个香包给娘娘也是好的。到时候小景说不定也想要一个。可若是给了她,竹姐姐不给也说不过去……”一行说,便越来越向碎石堤指向江心的那一端走过去:“三姐姐,这边更多呢,还有橘色的!”
明珠跟上两步:“你小心些,前头离江心太近,还是回来吧,真想要就叫澄月去采。”
“不要紧,”韶华笑道,“莫小看我的身手呢。”
明珠摇头道:“还是回来罢,”转头去唤澄月:“澄月,你过来帮郡君——”话音未落,便听身后韶华一声惊叫:“啊!”
明珠转头一看,韶华正向江中滑跌而去!
“韶华!”明珠距离最近,纵身一探,电光火石之间刚好抓住韶华的左手。明珠用力回拉,韶华便觉拉着自己的力量极大,瞬间身体便借力腾起,跃回了短堤之上。只是石子野草尽皆湿滑,落地没大站稳,左膝便磕了一下。
“明珠!”“韶华!”予钧和明重山几乎是同时赶来,但短堤太窄,明重山情急之下步下如风,身形几如魅影电闪,瞬间便抢在了予钧前头。
明珠这一下用力又急又重,右肩的伤口立刻完全裂开,鲜血很快便渗透了衣衫。只是绛色披风颜色原本就深,天色又已经昏暗,并不能太看清楚。
“韶华,”明珠咬了咬牙,“你没事吧?”
韶华心有余悸地起身,捂着自己的左膝道:“没大事,吓死我了。三姐姐,谢谢你。”喘了两口粗气,又看着明珠左手抱住自己的右臂:“三姐姐,你力气好大。你手没事吧。”
“没事。”明珠迅速调整了呼吸,只觉得肋下的伤口好像也裂开了,勉力微笑道:“回去吧,我叫澄月给你采这些花就是了。”她不想叫旁人看见血迹,便向明重山颔首道:“三哥,照应一下郡君吧。借过。”
明重山垂目侧身让开,青黛自后面跑过来,吓得脸都白了,忙过去照应韶华。澄月也迎上来,眼光立刻投向她的右肩,神色难看起来:“小姐,您——”
明珠微微摇头:“不妨,等下叫韩萃过来,再给郡君多采些秋江菊。咱们先回去吧。”言罢转身,却见予钧沉着脸站在一旁,并没有去看韶华,而是目光凝重地投在她的肩上伤处。
明珠伤处疼痛愈发难忍,不想多说话了,只向予钧勉强微笑点头,便朝前走。
予钧伸手一拦,声音中有隐忍的情绪:“要逞强到什么时候?”转头吩咐:“南隽,将车马调过来。”又自袖中拿了一个小瓷瓶,递给澄月:“扶着你家小姐在亭子里先坐一坐。”
澄月接了,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明珠。
明珠也没头绪:“这是?”
予钧眼皮垂了片刻,声音又放低缓了些:“红莲定痛散,口服的。”
明珠微笑道:“好的,多谢。”
这时便听碎石堤上,明重山焦急而责备的声音提高了些:“……总是这样!也太不小心了!若是真掉进这样寒凉的江水里,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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