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妃正房里地龙烧得极旺,比外面要暖上许多,室内几乎是如同春夏的温度一般。明珠进门向晋王妃一福,便将披风脱了。
晋王妃见明珠一身石榴红团绣并蒂海棠留仙裙,与金丝红宝石的海棠发钗相映,粉面似玉,笑靥如花,不由放下了心,满面欢喜:“快坐下快坐下,来的时候冷不冷?”
明珠笑道:“王府并不远,车里又有手炉,哪里便冷着了。祖母这几天可好?”
晋王妃拉住明珠的手:“祖母很好,一切都好。你呢?长公子待你好不好?”
明珠含笑道:“祖母放心,我们很好。”
姜嬷嬷也笑道:“王妃放心吧,刚才下车时候地上有些雪,长公子立刻便亲手去扶三小姐,连丫鬟都不用,小两口好着呢。”
晋王妃连连颔首:“那就好,那祖母就放心了。王爷和王妃,待你和气吗?”
明珠心中一哂,面上只微笑道:“王爷最是端方守礼的人,王妃认亲那天说了,并不需要我去立规矩侍奉,二位都是和气的。”
晋王妃微微蹙眉:“顾王妃这是客气话,你做长媳的如何就能当真?”
明珠按了按晋王妃的手:“祖母,长公子跟王爷王妃关系不好,京城里谁不知道。顾王妃未必是客气,大家不见面也没什么不好。”
晋王妃叹了口气,心知明珠所言不虚,自己所盼着明珠在玄亲王府家宅和美,上慈下孝,其实也就是自欺欺人罢了。
明珠见祖母神色中又带了伤感,忙道:“祖母,不过长公子待我真的很好,您就放心吧。”因怕晋王妃不信,明珠又将予钧如何叫长风居厨房预备自己喜欢的吃食,如何将房里丫鬟尽皆换成陪嫁侍女等等,添油加醋讲了一些,讲的晋王妃眉花眼笑,这才喝口茶,换个话题:“祖母,最近三哥如何了?”
晋王妃叹了口气:“重山那孩子,近来好像又瘦了些,就是有点没精神。”
明珠笑道:“长公子这次带了礼物,其中也有给三哥的一柄剑。他多练练就好了,便有精神了,老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
晋王妃摇头道:“你祖父叫他告假,自有道理。咱们妇道人家,还是少操心朝廷的事情。女人太能干了就是受累不讨好。明珠,祖母知道你聪明能干,但是现在既然嫁了人,相夫教子才是正理,不要管外头的事情。“
明珠忽然想起昨晚上予钧在西厢内书房的那句话,抿嘴笑了笑:“是,知道了。”
明珠与晋王妃又说笑了一回,便服侍祖母喝了汤药和安神茶,正要打发人去晋王的书斋,便见白翎脸色凝重地近身耳语:“太子遇刺,长公子已经赶往宫里了。”
明珠一惊,望向白翎:“知道了。“极轻地使了个眼色,白翎会意,便欠身退出。
待到晚间,太子遇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
然而很快,睿帝的雷霆手段便叫喧嚣沸腾的议论与浮躁飞速肃静下来。
中书省左右相国并平章政事连夜入宫,京策军、羽林营、翊卫司三军待命,京兆巡防衙门全城戒严,京城四门封锁,进出皆不许。詹事府四围明火执仗,兵甲如鳞。公卿王侯之家皆噤声闭门,静待天明。
次日一早,睿帝并未上朝,中书省发出数道明旨。
太子受伤休养,太医院派出六位太医轮值,每次诊脉必须三人会诊。
太子妃卧病,侧妃徐氏禁足,宫中指派御前女官代掌东宫内务。
詹事府令辅助太子不力,革职。东宫侍卫统领护卫太子不力,革职。
詹事府其余属官暂归其务,大理寺一体严查。
宫中翊卫司与羽林卫混编,重整东宫防卫。
京城四门继续戒严,京兆巡防衙门与羽林郎配合全城搜捕刺客,京策军与羽林骑协同搜查京郊五十里。
在这近十条谕令当中,和羽林营有关的便有三条,其下属的羽林卫、羽林骑、羽林郎三支队伍几乎是全军出动。连报病在家的明重山也被紧急召去,更不要说名义上职任羽林郎副将,实际上统管半个羽林营的予钧了。
于是这三朝回门之礼,明珠只能独自完成,独自回到玄亲王府。但是这件事并不能在女眷当中成为什么笑柄,因为此次的风波危机之重,实在是再次摇撼了半个京城。
予钧自这一日入宫,当晚领旨,随后便忙的昏天黑地,每日只在羽林营或是翊卫所睡两个时辰,间中偶尔打发南隽回去跟明珠说一声,或是见到明珠派来送衣物的燕衡时匆匆说一句又回不去王府。
明珠在长风居里倒也没觉得几分尴尬,因为小厨房与长风居的采买都是自行出入,顾王妃又并不需要明珠过去立规矩侍奉,十来天里便是关门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当中只有十二月初一,算是整日子,明珠便与妯娌周氏一同到顾王妃跟前请安,也不过吃了盏茶,客客气气说了几句场面话,也就散了。
至于十余日一直不见予钧回来王府,明珠也不过就对报信的南隽或者石贲说一句知道了,叫人给他们做些吃食汤水带着,又打发行事稳妥的燕衡给予钧送过一次衣物。至于明珠自己的日常起居,倒是十分的习惯。长风居的物品陈设渐渐熟悉,身边使唤的人又都是自己多年的亲信,虽然听到了傅嬷嬷与绮霞绮雨在长风居外院似乎有些微词,明珠倒也没放在心上。
十二月初八,中书省明旨昭告天下:
昭阳殿瑾妃明氏,端淑敬惠,持慎恭懿,德宜中宫,着册立为孝瑾皇后。十二月二十日,告祭太庙。二月初九,凤仪大典。
此时距离太子遇刺、东宫全面戒严,已经过了十余日。京城的防卫整肃如铜墙铁壁,而街市之间颇有些风声鹤唳。京兆衙门的搜捕业已结束,京城四门明面上放松了出入,实际上盘查的人手还是加了双倍。
朝堂之上,隶属于太子一脉的近臣,大半都受到了冲击,革职、降等、交付大理寺、督查司清查的不计其数。曾经号称身体已经好转,要为君父分忧的东宫重又回去卧病休养,而睿帝除了十一月二十七那日停朝之外,其余日子的廷议照旧。
直到多年之后,天裕四十七年末的这一段风起云涌,都还在许多人的口中笔下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睿帝偏心于瑾妃与玄亲王一脉,意图逼死太子,君父不公,其毒胜虎;也有人说,是太子谋逆,欲以毒弑父,睿帝念于旧情,顾于朝局,从而代为遮掩。
但真相到底如何,后人是无从得知。
因为不论是起居注上的记载,还是中书省存档的口谕与明旨,都只有那样几条寥寥的记录。
天裕年间,百官万民唯一能清楚看见的,便是从十一月初三到二十六的这一段日子,便是位居东宫储君之位长达三十二年的元德太子,最后在大盛华彩辉煌的朝堂上,立于君父之侧接受百官跪拜,参政议政的时间了。
孝瑾皇后中宫之位既立,虽然还没有凤仪大典,宫中也有天家的家宴。尤其时间又是十二月初八,民间称为腊八节期,宫中更是传旨诸王府宗亲,入宫饮宴。
这也是明珠嫁到玄亲王府之后,以皇孙之妻的身份头一次入宫。顾王妃派了童嬷嬷过来叮嘱提点,傅嬷嬷也亲自求见了明珠百般叮咛。明珠难得好脾气的安静听了,只是在傅嬷嬷将有些话重复说了两次以上的时候终于有些不耐烦,明眸微闪:“嬷嬷,这个我知道了。还有没有旁的提点?”
傅嬷嬷终于讪讪告退,明珠按着宗室品级梳妆打扮完毕,便随着玄亲王府的车队一同入宫。
晏庆殿里灯烛流光,锦绣席间果肴琳琅。
明珠在自己所属的席位上,终于见到了一别十余日的予钧。
予钧身上的那件织锦滚边的沉水缎直缀,还是认亲之日的那一件,也是之前她叫燕衡送过来的,袖口和襟口皆有些皱了。他头上的金冠束发倒还齐整,但两颊似乎瘦了些,峻毅眉目之间也有疲色隐隐。
明珠不由皱了皱眉,低声道:“长公子近来都没休息?怎么眼底这么青?”
予钧弯了弯唇:“若得休息,我早便回府了。”
明珠轻声问道:“那今日呢?还要留在宫里么?”
予钧见她眼里隐约有关切之意,心里瞬间便轻快起来,这十余日的昼夜辛苦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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