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珩曾同程澈讲,他的灵魂应该是风的形状,追求绝对的快乐和永远的自由。
然而此刻,他却正坐在那一方阴暗逼仄的探视区,透过冰冷的玻璃,压着嗓音跟他的父母讲话。
程澈没有第一时间走上前,吴今禾见状也承诺随后会留给两人独处的空间。于是在这段空隙里,程澈就像一个小偷般躲在宋之珩的视线盲区里,偷听着那道日思夜想的、已经被生活风干了的声音。
他捕捉到宋之珩对两人说“端午安康”时声音里卷着的笑意,不由自主地,他的嘴角也微微上扬,抿着嘴无声地笑。
但当话题转向询问他的近况时,那原本清澈透亮的声音似乎蒙上了一层阴霾,程澈的心中一紧,却又带着几分预料之中的无奈。因为宋之珩的情绪总是直白地写在脸上,他的家人自然能察觉到他的不快。于是,这个话题便在默契中悄然转移,避开了那份不易言说的沉重。
“好了,我们要说的就这些,剩下的时间留给你们。”吴今禾说完,作势要起身,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站在门口的程澈,眼神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深意。
程澈的心弦一下子就紧绷起来,激动和紧张如同一个巨大的铅块,拴住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吴今禾转头对宋之珩投去一个微笑,注意到他眼中的疑惑与惊讶,便温柔地解释道:“小澈今天也来了,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我和你爸在外面等你们。”
说完,二人缓缓起身,宋翊阳在经过程澈身边时,特意放慢了脚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沉重在空气中蔓延,目测仅有三米的距离,程澈却像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步伐沉重地行进了近十个冗长的瞬间。
待他缓缓落座于那把椅子之上,瞬间生出恍若隔世之感,他几乎以为时间已经悄悄地走过大半辈子了。
抬眼看向那张脸时,心脏突然紧张地开始狂跳,他很想扯着发痛的嗓子喊一声对方的名字,脑子里却昏昏沉沉不听指挥,像无数次梦中的死去。他下意识瞥向那双眼睛,那个名字明明早就占据了自己所有思绪,在心中苦苦盘旋了无数次,下一秒几乎就能脱口而出。
而那个人先他一步出声,轻轻唤道:“程澈。”
当宋之珩的声音穿透空气,缓慢地敲在程澈的耳畔时,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难以置信的情绪在心头翻涌。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席卷全身,全身血液温度好像顷刻间骤降至冰点。他试图用言语来掩饰,但嘴唇却像是不受控制般撒了谎,最终只能以一种别扭而直接的方式回应:“宋之珩,好久不见……”
宋之珩的眼睛早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就已经红了,他哑着声音喊他:“程澈…”
“嗯。”
“程澈程澈程澈。”
“……是我。”
玻璃或许能阻挡声音传播,可宋之珩还是闻到了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檀香。几乎是同时,鼻尖不由自主地泛起酸意,泪水在眼眶中迅速积聚,仿佛即将决堤而出。他连忙伸出另一只手,迅速而慌乱地拭去即将滑落的泪珠,同时,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近乎哽咽的低吟:“我还以为这又是失忆后做的梦呢……呜…真的是你……”
“不是梦了。”程澈轻轻叹了口气,他猜到宋之珩口中的失忆应该是电疗造成的,当下便不再多问,免得揭开那已经结痂的伤疤。
好在重逢并非全然是凄厉的痛楚,好在只要对方转头看自己这一眼,便让他觉得这一个月来所有煎熬都能得到满足。他软下声音说:“真的分开了这么久吗,连我的样子都认不出来了。”
程澈说话时的声音闷闷的,像是牛郎隔着一整个银河在与织女对话,宋之珩慌乱地抬眼去看,被泪水蒙过的视线是模模糊糊的,但近在咫尺的他太清晰,太明了,是程澈。
“程澈,我……好想你。”
他多想像之前那样不由分说的把脑袋埋进他的怀里,这一刻宋之珩有很多话想问他,他想知道程澈是否真的原谅了自己,那句“不恨你”是否出自真心;他想知道程澈这些日子以来过得如何,是否一切安好;他更担心程澈是否遭遇了任何意外,是否受到了伤害。
然而当他看到看到程澈完好无缺地站在自己面前时,宋之珩的心稍稍放宽了些,猜测那些应有的不幸与危险应该都随着住校而规避掉了。
那就好。
他几乎猜到了程澈当时没有回答那个问题的原因,也有想过这些天程澈会在是否离开自己间不断权衡、徘徊不定。唯独没有想过,昨晚还想要推开他的人远比他想的难捱的多。
如今再见到他,宋之珩却什么都问不出口了,再多的委屈都只是变成单一的两个字,缱绻的两个字,他至死难忘的印记——
“程澈,程澈,程澈。”
程澈将目光从宋之珩手腕上的腕带移开,转而深深地望着对方的眼睛,黑眸中的温柔暖意让宋之珩移不开眼,呼吸已经远远超出寻常频率。他微张着唇,大脑早已陷入待机状态。
“我听到了,宋之珩。”
程澈伸手想把他有些凌乱的发挽到耳后,想帮他抹掉眼泪,他想问些什么,但他没有开口说,宋之珩只听见一声叹息。
“别哭了,我在这里。”
程澈看着宋之珩,他们四目相对,极有默契地保持沉默。他才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平和地用目光描绘宋之珩的面容与轮廓了。
还在上学的时候,宋之珩的眼睛明亮又柔和,是薄雾中的两盏路灯。如今却有了棱角,犹如一块凹凸不平的琥珀,封冻于鲜冷冰层之下。
但唯一不变的是,这双眼里依旧盛着程澈的影子,完完整整地用爱意容纳着程澈的自卑、敏感,以及他所有不为人知的恶劣脾性。
程澈忽然觉得心头好烫好热,连落在身上的阳光也滚烫,吹不灭,浇不灭。恍惚间他好像抓住了那唯一的浮萍,他却犹犹豫豫后将那浮萍推开,让宋之珩顺水远航。如他昨夜辗转反侧所思考的,如何离开才能将对对方的伤害降到最低。
日光勾勒出程澈温柔的轮廓,深黑色的眼瞳。宋之珩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医院里的阳光也能如此明媚。他缓缓抬手,轻轻贴在玻璃上,而程澈则呆坐着,任由宋之珩的手指隔着玻璃轻轻滑过他的眉骨,继而是鼻梁,最终停留在那微启的唇边。
少年的情愫懵懂纯粹,牵手了总是想着一辈子,未来的愿景也总是要写到日记里,或许是为了留下些时光的纪念品。
他们曾在星空下接吻,却都舍不得闭上眼睛,他的眼里是他的月亮,而月亮眼中则藏着只为他绽放的浩瀚宇宙。
正如此时,宋之珩很想打碎了这一面玻璃,磕磕绊绊地踮起脚吻上程澈的嘴唇。可他没法这么做。
宋之珩轻轻笑了笑,程澈也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绵延而专注地看着他。
直到对方收回手,程澈的喉咙哽噎了许久,才挤出一句话:“你瘦了好多。”
宋之珩听后眼眸弯成了月牙状,随口应道:“没办法呀,这里的饭菜不合胃口,我只能勉强喝几口汤。不过还好,我爸妈会给我拿零食来,所以没饿着,但也长不了肉。”
他的目光落在程澈手中的保温桶上,瞬间亮了起来,明知故问道:“这是特地为我准备的吗?”
程澈略显笨拙地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摩挲着保温桶,心中既期待又有些忐忑。他刚想要打开盖子,却又突然停住,生怕里面的食物因提前暴露而失去了原有的风味。
于是他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旁边的另一个篮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它,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装得最为精美的礼盒,递到了宋之珩面前。
“饭我就先不打开了,一会儿你自己吃好不好?这是我自己包的粽子,里面的五彩绳和香囊也是我做的,希望你能喜欢。也祝你端午安康,岁岁平安。”
宋之珩睁大眼睛看着那个礼盒,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嘴唇舒散又松张,无声无息地牵起一个灿烂的笑来。
程澈见过数次宋之珩的微笑,或喜悦,或幸福,却没有一刻比此时更生动。那点笑意仿佛柔软却细韧的藤蔓,悄然从宋之珩的眼眸中探出头来,一寸接一寸地攀爬延展,自由肆意,毫无保留。
这一瞬,程澈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拧了一下,痛到鼻头霎时就涌出剧烈的酸意。他拼命地皱紧眉头,试图将这股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压制回去,努力驱散眼前的朦胧与湿润。
煦日熔金,将宋之珩的黑发映成浓烈而又有诗意的颜色。
程澈再次无可避免地意识到,他喜欢这个人。喜欢他画境般的脸,喜欢他毫不保留般流露出的柔和温暖,更喜欢自己每每凝望他时,能从他灿亮双眼中汲取到的无数勇气与力量。
“对不起,你这一个月肯定很难过,我却没法陪着你,没法像之前那样帮你擦去眼泪。”
程澈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自责,他伸出手,隔着冰冷的玻璃轻轻贴到宋之珩的脸上,拇指温柔地掠过眼角的痕迹,仿佛真的在为他擦去眼底的泪水。
“我唯一能承诺你的是,我就站在原地。无论是半年、一年,还是三年,我都会等到你回来找我。在你回来之前,我的世界不再有远方,只余下等待你的这一片天地。”
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如果他今后强大到足够给予对方全部,给他名字、自我、情感、明天、眼泪和希望。那世界彻底昏睡、死亡真正走向他的前一秒,就算无法改变,他至少不会让宋之珩再独自承受泪水至天亮,更不会让他受伤。
“如果你允许我再贪婪一点,那我想和你有一个很长很远的未来。我想把我拥有的一切美好事物都送给你,想每天和你在一起,你难过的时候我陪在你旁边,你快乐的时候我也有幸见证。”
“我还想每次见面都能和你拥抱,牵着你的手不放开,想你也同样依赖我,每天能听到你的晚安,打开手机就看到你的短信。”
“睡前我经常幻想和你一起赖床看很感人的电影,在寒冷的冬天手牵手,抱着你痛痛快快哭一场,日落时再陪你去散步。”
宋之珩的身体里像是有座堤坝决堤,程澈小心翼翼的安慰话语成为击垮大堤的最重一锤。
他听着这些话,眼皮不受控制快速地眨了起来,下一秒便无措地低下头抱住胳膊,唇齿间只碾的出他的名字。
“程澈,程澈程澈程澈……”
对不起,程澈……
积压已久的情绪突然上涌,汹涌成一道苦痛的河。眼眶里的泪水打着倔强地打转,最后还是转转悠悠全部落下,从手臂上滚落,不知混入哪片尘土里。
程澈沉默地看着宋之珩哭,而他自己明明眼尾都胀得通红,却始终没让宋之珩看到一滴眼泪。
“宋之珩,我喜欢你。我不知道这段感情的起点,所以也不会擅自让它有终点。”程澈死死抿住双唇,才撑持住了全身的力气,不至于在宋之珩面前骨架塌散,全军覆没。
良久,他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明白你灵魂的空白部分,还有你的苦痛、悲伤、没有安全感,我都在夜里见识得完整。事实上,不止是我,你的家人,我的家人,我们都在拼尽全力爱你,我们都在用爱去填补那片空白。”
“所以我想恳请你……如果当下的日子让你感觉灰暗,感到破败。那你可不可以收下这份爱,把它当做一颗火种留到未来,留到你感觉世界真的离你远去时,将它拾起来重新点燃。那时请你再为我哭一哭,也为我坚持下去……”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你永远不是一个人。”
那天的风很温柔,把门外护士的脚步声吹得很轻。空气里有草木泥土的味道,宋之珩就这样看着程澈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张着嘴欲言又止,最终以一种近乎祈求的口吻,迂回地吐露了心声:“可以吗?”
内心热潮涌生,程澈给了宋之珩很多很多爱,在岁月长河中浸泡了很久的温柔,就像是春天还没来临,先降临在他身上了。
宋之珩内心翻涌,他渴望回应,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言辞尽失。他原以为自己的防线坚不可摧,能够坦然面对一切,如今它却如同脆弱的蛛网,一触即溃。
那简单的“可以”二字,在他心中却重如千钧,成了他永远无法解答的谜题。
身体里就像有一颗恶种不可控制地疯长,交错血肉攀长。它碾碎宋之珩一身傲骨,一腔热血也终于凝固。
察觉到宋之珩内心深处的颤抖,程澈不得不强忍住自己的不安,展现出前所未有的镇定。他深知此刻自己是宋之珩唯一的灯塔,若连他也失去了方向,那么宋之珩的未来将会是一片漆黑。
这是一场关于信任的赌博,程澈将全部的筹码押在了宋之珩对他的感情上。
“我们一定能好起来的,我会在未来等你。”程澈看着他说,“你愿意相信我吗?”
一定能好起来的,宋之珩的眼里又开始蓄水,他感觉自己荒草丛生的干涸心脏,正在被郁郁葱葱的藤蔓和茸毛缓慢而紧密地包裹住,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个过程,可他并不觉得窒息,只感到温暖。
这股劲过去之后,全身又开始微微颤抖着,宋之珩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木然地点头,好像全身上下的血液像被人抽干,只剩下了一个躯壳。
宋之珩想,多么苍白的话语,可我向来相信他。
我相信你程澈,我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要在未来等我。
光线自那狭小的窗棂渗透进来,携带着外界的气息,与室内的尘埃共舞,勾勒出一幅幅时光流转的画面。宋之珩的手掌轻轻贴在玻璃上,程澈见状也放了上去。两人的心仿佛在这一刻跨越了物理的界限紧紧交融,即便隔着冰冷的屏障,也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待到风雨过后,星河璀璨之时,愿你能再陪我一同仰望,共赏那划破夜空的流星雨。
那时我会再许下三个新的愿望,你也不要失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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