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剑拔弩张之时,晟政荀钟恒老将军缓缓开口:“哈尔顿将军,金统领。大战在即,切莫伤了和气。这个人不趋利避害,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让其主被俘受辱,这可以为世人树立忠君报国的榜样。杀之,恐寒了天下忠义之心,更坚了东奥死战之志。”
邾偃胥门衍也微微颔首:"荀老所言极是,斩杀已解除武装的俘将,乃兵家大忌,恐塞后来者归降之路。再者说,郑修霆非寻常裨将,能为瑞王替身,必是萧承瑾之心腹肱骨。不如暂留其命,或可换东奥让步。"
金万斛见状,立即打圆场:"二位老将军深谋远虑!统帅,杀他易如反掌,但就这么杀了,岂不便宜了东奥?郑修霆深知东奥兵力部署、关隘虚实。我等尚未审讯,便即斩杀,无异于自毁情报宝库,恐贻误后续战机。"
荀老将军也缓缓开口,语气沉稳如山,“金统领所言在理。郑修霆乃东奥名将,定熟知边关布防。若能问出个中虚实,或可抵三万精兵啊!”
几位将领相续点头。帐内气氛悄然转变,哈尔顿的独断专行已引起众人警惕。
哈尔顿独眼中怒火翻涌,胸膛剧烈起伏。他环视帐内,见众意难违,终于强压杀意,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既然诸位都要留他性命……那就带下去好好审讯!”
“统帅英明。”荀老将军适时开口:"不过如此要犯,若是审讯中出了什么差池,反倒不美。"
哈尔顿独眼微眯:"荀将军有何高见?"
"不敢。"荀老将军慎重道:“只是觉得如此重要的审讯,不如由各国派员共同监审,既可确保公正,也能让联军上下心服。”
胥门衍将军微微颔首道:“荀将军考虑周详。老朽愿与荀老一同观摩,也好为统帅分忧。”
金万斛立即起身:“金某附议。”
哈尔顿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终于冷哼一声:"准!就依诸位。三日后,本帅要看到供词!若问不出军情……"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拂袖而去。
待哈尔顿离去,金万斛与云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云湛会意,立即随着押解郑修霆的兵士走向审讯营帐。
林深雾重,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心上。
萧承瑾被颍弱等人护着向密林深处退去,身后的厮杀声渐渐模糊,唯有郑修霆最后那句“我早就想试试这身袍子了”在耳畔反复回响。那故作轻松的笑语,此刻却成了扎进肺腑的倒钩。
他何尝不知?以瑞王之尊,即便落在哈尔顿手中,也不过是谈判桌上最重的筹码。那独眼狼再恨,也不敢轻易动他分毫。
可郑修霆不同。
那身王袍是赴死的战书,是献给仇恨最醒目的靶子。哈尔顿睚眦必报的性子,见了这“李代桃僵”的戏码,岂会容他活着?
脚步沉滞如铁,每一步都想回头。若他此刻站出去,虽负了赫渊以命相护的忠义,却至少能全他性命。什么王权尊严,什么江山社稷,在挚友生死面前竟轻如尘埃。
林风过处,恍惚又见阿托斯染血的身影。当日退一步,换得天人永隔;今日这一退,莫非又要重蹈覆辙?
喉间涌上腥甜,他死死攥住胸口的衣襟,指节青白。
原来所谓的“一起扛”,从最初便竟是那人宁可独自扛下所有,也不愿他受辱于敌前。
待到与王贲及赵铭留下的最后一支后卫残部在约定山谷会合时,萧承瑾面如白纸,唯有一双眸子燃着幽暗的火。王贲虎目含泪,重重跪地:“末将无能!让王爷受辱了!”
萧承瑾恍若未闻,目光死死钉在来路那片吞没了挚友的山林,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重整残兵,我得抢回赫渊!”
王贲等将领皆知郑修霆李代桃僵的壮举,无不感佩,轰然应诺:“诺!”
萧承瑾转向颍弱:“汝可还有余勇可贾?”
颍弱举剑高呼:“孰愿贾余余勇?”
“贾汝余勇!贾汝余勇!”残存的将士们纵然伤痕累累,亦被这份为主救友的义烈所激,愿效死力。
看着大家群情激愤,萧承瑾当即打点人马,然而现实残酷。后卫残兵皆已力竭,王贲所帅二千人马仅余百人堪用。萧承瑾心知此去十死无生,他强令王贲率主力退守天阙关,自己仅带十三死士,快马轻骑,直扑联军大营。
萧承瑾勒马于高岗之上,身后是十三名视死如归的铁骑。联军大营的灯火在暮色中连绵如星海,但他目光只锁着中央那顶最大的帅帐。
“王爷,”颍弱低声提醒,“一旦踏入,再无退路。”
萧承瑾默然,缓缓戴上那顶象征亲王身份的玄色进贤冠,金簪在残阳余晖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冷光。“好。”他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疲惫而坚定的面孔,“若心有畏怯,此刻可退,本王不罪。余下的,随我……” 他声音陡然斩断暮色,“去接我们的将军回家!”
几十骑残兵,如同扑向烈焰的孤鸿,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片联军大营的灯火中。
他们一路出人意料地没有遇到任何阻击,很快便看到了乌戎大军连绵的营寨。乌戎大营正值欢庆,篝火映着醉醺醺的脸庞,警戒早已被胜利的狂欢冲散。萧承瑾率队如鬼魅般掠过营区外围,马踏连营直破辕门。
守门士卒醉眼惺忪地望着这支突兀出现的东奥小队,竟忘了示警——或许在他们看来,这十余骑不过是助兴的余兴节目。
萧承瑾未发一言,目光如刀锋刮过每一顶帐篷的轮廓。
“主营区歌舞升平,不像关押要犯。”颍弱的声音混在风里。
“记下粮草位置,西北角有重兵把守。”萧承瑾勒马转向,“去锦源大营。”
他像一匹受伤的孤狼,在营帐间的通道上纵马狂奔,醉眼朦胧的乌戎士兵从帐篷里探出头,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哄笑起来,指指点点,只觉得这中原贵族许是醉酒忘形,竟无人下令认真拦截或抓捕。
马蹄未停,他又朝紫金天秤旗的锦源军营前奔去。
锦源哨兵初见王冠,本能地一怔,下意识让开半步。待看清那身熟悉的红衣玄甲的东奥装束时,惊愕的呼声才骤然炸开:“是……是东奥瑞王?!快~快报统领!”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混乱中,十余骑凭借一股哀兵之气,已如利刃般切入营区,萧承瑾的目光飞速扫过囚车、地牢,颍弱等迅速翻看可疑营帐,均无所获。等云湛闻讯出帐,按剑立于辕门,望着那一骑绝尘的红衣,神色微变,却未发难,目光望向马蹄声音消失的地方,竟微微颔首致意。
前路之上,青底双戈旗迎风猎猎,他们战马踏翻哨塔,萧承瑾一袭红衣玄甲如浴火重生。晟政国荀老将军部的将士持弩以待,将其包围。老将军于阵前看清来人,长叹一声,竟下令让开一条通路:“王爷,退一步海阔天空。请回吧!” 这并非惧怕,而是老将对另一位绝境中主帅的、复杂的敬意,也是对“擒王”之功不愿与乌戎分享的算计。
萧承瑾猛地抹去脸上不知是泪是汗的水痕,眼中燃着近乎疯狂的火焰:“今日纵是刀山火海,本王也要带他回去!”
“殿下!别辜负荀老将军一番心意。”颍弱的声音已近哀求,死死拽住马缰,“郑将军以命相换,不是让您再来送死!走啊!”
就在这时,西北角突然杀声震天——哈尔顿的亲卫队终于闻讯杀到。
“走!”颍弱暴喝,十三骑调转马头,在箭雨中撕开一条血路。
马匹在僵持中嘶鸣、回转。就在晟政军阵线合拢的前一瞬,萧承瑾被亲卫们强行拖离了这片绝望的战场。萧承瑾回头,望着那片灯火通明、如同巨兽般吞噬了他挚友的联军营垒,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晕倒前,他终于彻底明白,个人的勇武在战争的巨轮面前,是何等渺小。
也正是在这个血色的夜晚,那个传说开始在各军营间悄然流传——说东奥瑞王为救那位“王车易位”的忠勇之将,单骑三闯联营。而毫发无伤。并不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而是联军尊其尊贵的身份不敢伤害他,敬其视卒如子不愿伤害他,重其气节品德不想伤害他,于是网开一面。甚至说连受中原文化熏陶浸染日久的戎人也都对其悉心关照。当他闯过戎人营地的时候,为了防备联军其他人误伤,他们还自发地组织起来,以戈盾为墙,为这位不速之客让出一条生路。但只有萧承瑾自己知道,传说越是辉煌,现实就越是刺骨。
等他昏聩沉沉醒来时,已在残兵护送他撤回京邑路上的马车里。而王贲则率领最后的死士,高举王旗,大张旗鼓地向天阙关方向撤退,准备死守东奥最后的天险屏障。
不羁山战后二千不到的精锐残余加上赵铭留下的后卫及接受到的散兵游勇,不足三千的残军,如何能敌近六万联军?
若攻破天阙,联军铁骑最终将会长驱直入,壹战绵地五百里,直至京门之下。
西边战线,且战且退,已离京邑相去不远。赵铭率领的东线三万人马,不知有没有撤回京邑,加固都城城防。
萧承瑾坐在回京的马车上,听着前线传来的、国土不断沦丧的噩耗,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羊脂玉佩。车外是山河破碎的悲歌,车内是他无声的、干涸的泪。
他最终带着无尽的愧疚与破碎的心,踏上了东奥的朝堂。
东奥王宫大殿
王宫大殿,九重丹墀之上,死寂如墓。
昔日冠盖云集之处,如今唯闻珠玉轻颤之声。皇亲贵胄、文武百僚面如金纸,股栗不止,目光皆惶惶然聚焦于御座之上那道明黄身影。
战,山河已碎;降,宗庙将隳。
在一片死寂中,萧承瑾越众而出。他未着亲王冕服,仅一袭玄色深衣,广袖垂落如敛翼之鹤,恰似一道孤直的墨痕,划破了这金殿最后的浮华。
连月溃败在他清癯的面容上刻下深痕,面色苍白如初雪覆地,唯眼角那抹屈辱的薄红,是往日骄傲焚尽后的余烬。他稳步上前,在玉阶最深处跪倒,脊背却仍挺得笔直。
御座上,东奥国君凝视着这个曾最肖似自己的儿子,声音苍老得如同穿过百载光阴:
“勃轳血案,联军必欲以汝之首级祭旗,方肯罢休。”老君王指尖轻抚案头帛书,“榖愿以性命担保我儿清白,罄霖琰王亦遣使作证...然...”
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大殿梁柱间回荡:
“弱国无正义,败军无公理。今敌军饮马潦水,若要止此干戈...”国君的声音陡然艰涩,“唯有献出先君传承之重器,割让祖宗基业之膏腴,或可...延续国祚。”
每一个字都似淬血的钢针,扎进每个东奥臣子的心上。
萧承瑾深深叩首,额角触及冰冷的金砖,玄色衣袖在殿石上铺开如垂死之蝶。
“儿臣...”他喉结滚动,声音破碎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大殿,“未能克尽臣职,守土卫疆。未能恪尽子责,分君父之忧...”
他再次顿首,肩背微微颤抖:
“更累及父皇...蒙此城下之盟辱。”
“痴儿,”御座上传来一声轻叹,那声音里浸着慈父的温情,却又带着君王独有的沉重:“莫要苛责己身。割地求和,朕愧对列祖列宗;血战到底,恐断绝宗庙祭祀。这千古骂名... 就由朕一肩承担吧。” 老君王的目光掠过殿外残阳,那里也曾是他年少时策马踏过的山河。
当萧承瑾第三次叩首时,声音里淬着彻骨的痛楚:
“儿臣...万死莫赎。”
三叩之后,他依然保持着俯首的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一滴水珠悄无声息地坠落在金砖上,迅速洇开,旋即消失不见。
满殿朱紫公卿,尽皆垂首。那玄色身影承载的,已不仅是一个王子的屈辱,更是一个古老王朝在铁与火中的最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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