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选鳞揭字

此间雅室,不悬显名。若需称之,方才廊下听李玺提起,隐称「南山」。

入门所见,正对之主墙面,绘墨色 《秋山幽居图》。其画风古拙,不重形似,但以墨色勾勒山峦起伏之韵,屋舍隐于林壑,高人逸士形貌闲散。图之侧畔,静立一碑漏,清水沿石刻沟壑缓流,无声计量光阴。此壁自成天地,《幽居图》寓“隐逸之志”,碑漏寓“时序之衡”,意境交融。

转身回望,入口门扉之墙,则立通天书架。架上非经史子集,皆是以竹简、木牍、皮革承载的《物产志》、《风土记》、《异兽谱》与《贡赋录》。此却非书斋,只是将饮食之事,锚定于浩渺文明之中。

入口墙面之左侧,开回纹槛窗。窗外近处植数竿细竹、几叶芭蕉;透过疏影,可见远方数点未烬的龙爪花,于秋风中灼灼欲燃。为静谧空间注入一丝悲艳的生命力,恰如人生明暗之交。

入口墙面之右侧,纵深设为庖厨之区。上方悬乌木小匾,上书「均味」二字。其下砌原生石台,炭火暗红,上覆玄色铁板如镜。侧上方墙面,依古礼序悬鼎、鬲、俎刀等青铜厨器,不太像是日常的厨具,反倒像饮食的礼器。

室中设低矮彩绘漆案,需席地而坐。尊位设朱雀玄纹锦绣坐褥,其侧置一黑檀素几,几身光素无漆,唯见天然木理,弧线温润,如卧暖玉。背靠一架形如神木攀援的十五连盏铜灯树,烛光盛放,满室生辉。案头一角,静置一尊灰陶鬲式炉,青烟自其三足空隙间丝丝逸出,异香氤氲。

食案两旁,垒放黑漆托盘,盘中置十余条黄杨木雕就的小鱼“素鳞”,旁配青玉小槌“玉楸”。

李玺让萧承瑾入了尊位,自己亦欣然落座。他随手取过玉楸,轻叩素鳞,其声清越,如击磬余音。侍者应声而入,如影而至。李玺笑道:“允棠,美食当前,闲话可暂搁。且让庖正献艺。”随即请侍者为自己也添一张凭几,并恭请师傅前来侍餐。

不多时,侍者为李玺添上一张乌漆朱绘云纹凭几。一位身形健硕、目光沉静的老者缓步而至,行至铁板之后。他身着本色苎麻白衣,袖口挽至肘间,露出坚实的小臂;颈项与腰间各系一条被烟火浸染出深浅痕迹的土色围巾,向两位尊客从容长揖,静候开席的示意。

直到入座,萧承瑾才感受到一缕如松涛竹韵、幽泉滴露之音仿佛从进门伊始便不喧不燥,萦萦于耳。

李玺颔首,一排小童手捧无盖高足黑陶豆盘鱼贯而入,豆盘上有覆着青苔的顽石,石上置有一片如红玉的生鲜鹿肉;一盘洁白的海盐,上卧数尾银色小鱼,鱼身覆盖几片翠绿蓼叶,一个钵体豆盘中,盛有清水养着的鲜活河藻,旁边还配两只肥蟹,各类食材如一幅幅待烹的山水画,直接将《山海灵应献珍图》的壁画意境演活于眼前,还为入口,便在视觉上先行领略风物之美,后将其陈列于庖厨一侧。

萧承瑾自恃东奥国宴之华也不过如此,心下暗忖:李玺这般大动干戈,究竟所图为何?

庖正自小童手中接过一陶瓮,为二王斟酒。但见酒液呈暖琥珀色,质地浑厚,悬浮物如云丝缭绕,倾入杯中,浆感丰盈,似融化的蜜蜡。初闻是质朴的谷物甜香与麴香,细辨之下,方有熟果与蜂蜜的底蕴悄然渗出。李玺首先举杯向萧承瑾敬酒道:“澹台所在,礼之所及。今日你我便入乡随俗。允棠,敬你。”

萧承瑾回敬道:“此地清奇,不虚此行。请!”酒水入口绵厚甘醇,微甜的浆感包裹舌尖,旋即化开一丝谷物发酵带来的极细微的、令人愉悦的酸意,与一抹若有若无的清苦底韵交织,使得甜而不腻,厚而不滞。酒体虽浑,入喉却异常温润顺滑,如桃如李的果香散于口齿之间,一股暖意自丹田缓缓升起。

在二人饮毕后,庖正方捧酒上前,从容言道:“二位殿下,酬以成礼。山野之物,不足为敬,唯有此瓮浊酒,其貌不扬,未滤其精,未夺其魄。谨以此酒之浊,酬谢天地山海之厚;以此酒之醇,酬谢此番风云际会之缘。小人僭越,谨代此地水土,为礼成之末,再尽一觞。”

敬后,庖正侧身行至庖厨之区,小童奉上一铜盆,以清水缓缓净手,用素巾拭干。向二王深深一揖,声线沉静如古井无波,却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

“二位殿下容禀。”

“天地生万物,各有其性;山海藏百味,各有其灵。”

“山海之宴,特备素鳞四盘,每盘十二尾,每尾一字,其上所契,乃风物之魂,时序之韵。”

“一字一味,皆是机缘;一饮一馔,俱合天道。”

“请殿下亲手选鳞揭字,以启今日山海之缘。”

言毕,向黑漆托盘的方向微微欠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姿态恭谨,却自有一股引导仪式的庄严气度。

要说陈馔之美,也属常见,不问客之喜好,便让人揭鳞定馔,看来此间主人对庖正的厨艺以不是颇为自信能概括的了。

萧承瑾与李玺对视一眼,李玺眼中满是跃跃欲试的玩味,萧承瑾则神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属于自己盘中最上方的那条黄杨木素鳞,将其轻轻翻转。温润的木色底上,以一个清瘦峻峭的笔法,刻着一个——【清】字。

萧承瑾道:“不知代表何餐食。”

一旁的李玺早已迫不及待地翻过自己的那片素鳞。一个线条纤细,笔画参差错落的 “齑” 字,倏然跃入眼中。。

“允棠,你看,连这素鳞都知道你是个清贵君子,我是个混世之人,竟给我个细碎调和之物!”李玺接着又笑道,“当日只定下‘山海均味席’,并未细说具体菜目,不想庖正竟以缘定馔,也是有趣。”

侍者为萧承瑾奉上一只光素无纹的琉璃盏。盏壁极薄,透过器身,可见其中琥珀色的梅浆,光影在浆液中流转,清透如秋日溪水。指尖触及杯壁,传来一丝清冷的凉意,正与梅浆的酸爽相得益彰。

同时为李玺换上了一枚青玉玉卮。玉质温润,色泽内敛,内盛暖黄色桂花酿,玉的温润质感与酒的醇厚甜美在卮中合而为一。桂花那暖甜的媚气,似乎也被玉的仁与德所涵养,变得更为沉静悠长,饮之不觉浮躁,唯感秋日之静好。

当 【清】字呈现时,庖正并未急于动作。他先于铜盆中再次净手,方沉稳地行至铁板旁侧的备料小案前。

从豆盘中,拈起那几尾银色小鱼,动作轻柔地揭去覆盖于鱼身的翠绿蓼叶。随后,他自案下取出一只墨色陶碟,碟中盛着有雪盐,取过一把刃口极薄、寒光凛冽的银刀。但见刀光轻闪,如白虹掠过,以腕带指,以指运刀,刀刃与鱼身呈一微妙角度斜斜切入、顺势一推,一片近乎透明的鱼脍便已成形,轻飘飘地覆于雪盐之上。如此往复,刀光连绵不绝,鱼片如秋叶般纷扬而下,层层叠叠,覆于冰上,竟自然而然地铺就出一条完整的、仿佛正在云中畅游的鱼形。最后,他取过那个烧制成鱼头形状的小陶碟,内中盛着琥珀色的蓼酢,并于酢中点上一缕翠绿的捣蓼根泥,恰似一点灵动的青瞳。侍者小心地将这盘“冰潜银鳞”奉至萧承瑾面前。直到此刻,萧承瑾方才看清,那托起整条“鱼身”的,并非雪盐,而是晶莹的细冰。冰寒之气萦绕不散,与鱼脍的晶莹相映生辉,一股清冽至极的意境扑面而来。

李玺见萧承瑾的 【清】 ,原是梅浆配鱼脍,正自揣度自己这 【齑】字背后是何等风物,却见那庖正已将银刀归于架上。

他转身取出一套形制各异、精巧异常的青铜食器——锥、剪、锤、签,于清水再次净手后,方捧起一只青壳肥蟹。但见他指掌翻飞,动作如行云流水,卸螯、开壳、剔膏、取肉,竟无一丝拖沓。不过片刻,完整的蟹膏与蟹肉便已悉数落入一只釉色幽绿、纹饰古拙的青铜盨中。

随即,他调入现捣的橙齑、清盐、梅酱与一撮朱红的茱萸粉,手腕轻旋,将其与蟹肉轻柔拌匀。最后,于其上覆一层切得细如发丝、雪白晶莹的秋梨丝,再饰以两朵金丝□□与两枚紫苏卷,方才奉至李玺案前。

“妙极!哈哈哈!”李玺抚掌大笑,声震屋瓦,“秋风起,蟹脚痒,正该是如此活色生香,方不负这 【齑】字化零为整的妙意!允棠,且看我这一盏!”

他举起那温润的玉卮,其中桂花酿香气氤氲,向萧承瑾朗声道:“且以这盏桂魄天香,配我这口秋醴醉螯,方不负这金风玉露,山海相逢!”

萧承瑾微微颔首,并不答话,只将手中琉璃盏内的梅浆轻呷一口。冰凉的酸爽与鱼脍那极致鲜甜在舌端交织碰撞,果真如一缕清冽秋风,将胸中最后一丝郁结与燥意涤荡而去,味蕾与心神,皆为之豁然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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