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中,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空气凝滞,落针可闻。
贺兰烬端坐于御座之上,脸色沉郁不虞,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结着冰霜,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抬头直视。他手中捏着一份刚刚由司礼监呈上来的,关于各宫份例用度的记档副本。
太极宫的所有人,除了大监高良儒,到最末等的小内侍,跪了一地。个个屏息凝神,身体微微发抖,生怕帝王那不知从何而起的怒火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记档显示,云嫔自入宫以来,从未领取过任何香料,甚至入宫之初,连其他用度都减了三分。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银针,扫过跪在地上的司礼监管事赵玉书。
赵玉书因恐惧而瑟瑟发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金砖上,他却不敢抬手去擦一下。玉座上那位帝王周身散发出的气焰,几乎要将他碾碎。
后宫用度,向来是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掌管,皇帝甚少插手后宫之事。赵玉书心里哀嚎,万岁爷这是因为宠爱云嫔要秋后算账。
跪在一侧的王朝恩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伺候万岁爷这么多年,自认也算机灵谨慎,可依旧如同雾里看花,摸不清那位至尊皇帝的真实脾性。
这位主子,心思深沉似海,息怒从不喜形于色,恩威难测。有时看似平静,下一刻便能因一点微末小事骤然雷霆震怒;有时明明怒意勃发,转瞬却又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尤其是这两日,万岁爷眉宇间总是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和烦躁,批阅奏折时极易走神,时常莫名地停顿,目光空茫地望向某处,然后便是一阵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眼下不知所因何事,宣司礼监的管事前来,只是查看各宫份例用度的记档,都足够有压迫感。
贺兰烬自然不知道底下人的心思,一门心思想着她从未领过什么香料,司礼监亦缩减了她的份例,吃穿用度都受影响,她更不可能通过其他途径获得香料。
既然真的如她所言,她并未熏香。那么他闻到的那缕扰得他心神不宁,甚至从而失控的幽冷清香,究竟从何而来?
跪在地上的赵玉书瑟瑟发抖,脖颈之上像悬了一把大刀,透着丝丝冷意。
鬓边的汗珠摇摇欲坠,他不敢妄动,更不敢抬手拭汗。
这一幕落在高良儒眼中,他大着胆子躬身上前:“主子可是有事要查?需要奴才吩咐下去……”
“不必了。”贺兰烬声音冰冷,骤然合上记档副本,将其重重摔在司礼监管事赵玉书身前。
后者一颤,惊惧的将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朕定的规矩若不认真执行,你司礼监管事之位也无需再……”
贺兰烬话音未落,目光却骤然转向殿门方向。
只见靖安王贺兰翳晃晃悠悠地走进来,似乎没想到会撞见这般阵仗,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僵了一下。
贺兰烬并未理会他,而是继续对着跪在跟前赵玉书说道:“若让朕知晓你敢再违背朕旨意,朕要拿可不仅仅是你头顶上的官帽了。”
这同那句“朕要摘了你的项上人头”有何分别。
闻言,赵玉书整个人伏在地上,嘴唇颤抖着发不出任何声调。
“滚下去。”贺兰烬疲惫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厌烦。
赵玉书无法谢恩,只重重磕了个头,便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随着众人退出,殿内回归平静。而贺兰烬周身笼罩着一层几乎有眼可见的低气压,愤怒以及困惑筑起的心绪不宁的样子。
又联想起方才宫道上,小太子那句:“母妃不愿意去瞧父皇”的话语……
两相结合,贺兰翳那双桃花眼中顿时闪过一丝了然和抑制不住的玩味。
他悠哉悠哉地踱步走进殿内,仿佛完全没察觉到贺兰烬心中的怒气。
拖长了调子,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戏谑,忍不住打趣道:“皇兄您这急吼吼地又把臣弟召来,总不会是特意让臣弟看到这热闹一幕吧?”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贺兰烬的反应,嘴角的笑意愈发欠揍:“皇兄身为九五之尊竟然亲自查看后宫用度份例,该不会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吧?”
最后那句话,简直是精准地在雷区蹦跶,**裸地戳破了方才那场风波的根源。
贺兰烬转头看向他,目光如冰刃般射向贺兰翳,那眼神里的寒意几乎化作刀刃刮过他的身体。
“你想试试廷杖的滋味,朕可以成全你。”声音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贺兰翳立刻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脸上却依旧笑嘻嘻的,毫无惧意:“别别别,皇兄息怒,臣弟这不是看您心情不好,想说点笑话给您解解闷嘛。”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稍稍正经了些,但那股子看热闹的意味依旧没散:“不过说真的,皇兄面对云嫔还能无动于衷吗?”
贺兰烬的脸色更加难看,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朕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殿内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尚未完全散去,贺兰翳脸上那玩世不恭的打趣神色却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皇兄,”他开口,声音沉稳了许多,“臣弟方才并非全然玩笑。关于栖霞宫那位,臣弟已经将其身世背景,记录在卷宗之上,其成长经历皆在此处。”
贺兰翳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并未立刻呈上,而是继续禀明道:“云嫔,确系皇后堂妹,是回鹘合罕云清鹤的侄女,身份属实,并无疑点。”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贺兰烬的神色,见其面无表情,才继续道:“只是有一点,臣弟百思不得其解。”
“讲。”
“原本成为回鹘合罕的是云嫔的生父云祈,可十年前北疆那场战争中,突发恶疾去世。同年,他的妻子自杀追随他而去,只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托付给亲弟弟云清鹤,正是如今的回鹘合罕。
“关于云嫔的亲弟弟,臣弟日前刚刚得到消息,他被云清鹤安排驻守北疆,已经在此次雪灾中殒命。”
贺兰翳的声音方落,贺兰烬的闹钟,如同暗夜中骤然划过的闪电,蓦地一亮。
他猛然想起前几日,云栀在他口述下,批阅一份关于北疆雪灾奏折时的反常表现。
原来,她的弟弟在那场雪灾中丧命。
可瞧不出她有一丝悲恸,不似失去亲人的模样,还是说……
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地闯入贺兰烬的脑海,让他蓦地一怔。
她是如何侍寝的?那夜若非被他撞见,她怕是自毁其身,若日后她真的承宠,不洁之身便是死罪。
她当时那般做,莫不是在寻死?!
一直竖着耳朵,察言观色的贺兰翳,自然将贺兰烬难得的异样看在眼里。他眼珠一转,蹑手蹑脚地凑近些,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极其大胆的在贺兰烬面前快速的晃了晃:“皇兄,你在想什么?”
他目光锐利,紧紧盯着贺兰烬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尚未完全敛去惊涛骇浪的深渊中,捕捉到一丝半点的真相。
神色恍惚的贺兰烬缓过心神之后,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他心中烦闷,刻意避开贺兰翳探究的眼神,一心要将人打发走。
“卷宗留下,自行离开。”
说罢,完全不给贺兰翳追问的机会,转身往西暖阁去了。
贺兰翳掂了掂手中的卷宗,看着贺兰烬那明显带着一丝仓促和离开的背影,以及那双刻意避开与他对视的视线,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洞悉。
*
蝉声渐起的午后,云栀盯着司礼监送来的冰鉴发怔。去年此时份例早被克扣得只剩半融的碎冰,今年却满满当当堆着晶莹冰砖,竟还多出两筐温润如玉的镇暑石。
先前因熏香一事,不知怎地惹恼了贺兰烬。自那以后,贺兰烬再未宣她“侍寝”过。
她失宠的流言传的沸沸扬扬,如果不是小太子时常来探望,尚不知司礼监那些拜高踩低的人会如何作践他们。
因为“失宠”与小太子的眷顾,云栀的生活仿佛骤然被抽去了所有波澜,又重新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除了太后苛责几句,动不动寻些由头小惩大诫之外,她倒对目前的生活非常满意。
直到,那一日……
那一日午后,天气有些闷热,她在店内的实在气闷,便只带了红袖,信步走到御花园较为偏僻的一处小湖边散心。
湖中荷花开得正盛,翠绿的荷叶扑面大半个湖面,粉白的花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清香随风而来,让人心绪稍稍舒缓。
云栀静静地站在湖边的柳树下,赏着那一池摇曳的荷花,目光有些放空,思绪也不知飘向了何方。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栖霞宫的云嫔。”打破平静的声音遥遥传来,一道身影扶着宫女的手,挺着明显显怀的孕肚,步履略显夸张地走了过来。
不是旁人,正是即将临盆的容贵人。
还未走近,目光便如同带着钩子般,先是扫过一池荷花的湖水,随即落在云栀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砚秋,如今见了不成器的旧主作何感想?”
按照位份,容贵人见了她合该行礼。可她姿态倨傲,并无行礼之意。就连搀扶着她的砚秋也只是草草行了个礼。
见砚秋这般无礼,红袖显然已经看不下去,沉声提醒道:“贵人小主,见了云嫔小主,合该行礼。”
容贵人却嗤笑一声,故意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扬起下巴,面对云栀,语气带着明显的挑衅和冷嘲。
“行礼?”她拖长了调子,“皇后娘娘仁慈,准我这身怀有孕,行动不便的人不必行这些虚礼,云嫔难不成要越过皇后娘娘去?”
挺着肚子的容贵人松开砚秋的手,一步一步靠近云栀。
碍着她的肚子金贵,随着容贵人步步逼近,云栀只得步步后退。
直到她退到湖边,容贵人才满意的停下脚步,得意的笑了起来。
她肚子里怀着龙嗣,且深受皇后娘娘期待,即便不得皇帝宠爱,待她诞下麟儿,这后宫永远有她的一席之地。
而眼前这个女人,哪怕长了同昭贵妃同样的脸,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彻底遭皇帝厌弃。
云栀不发一言,她实在想不明白,同为入宫的棋子,对她何来这么大的敌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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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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