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车类似于南梧那边的三轮车,车速不慢,开起来有些摇晃,车内空间狭窄局促,一共两排座位,被面对面地安置在两侧。
不过又因为四周都敞开。同行人面对面坐在车里,能轻而易举地享受到风的洗礼,和城市道路慷慨的馈赠。
祈随安和童羡初就处于面对面的位置。无法避免地,将对方装在这场洗礼和馈赠中。
那支香烟,还飘在对方身上。
她闻得见,她也闻得见。
却没有人先开口说话。
蓝色灯光摇摇晃晃,似沸腾的蓝色潮汐,将她们的目光烧在一起。
终于,祈随安习惯性地先露出自己的友善,“童小姐今天葬礼举办还顺利吗?”
“还可以。”
童羡初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件事,回答得很简短。
穿黑色礼服的女人,背对着流动街景,头发一点一点被风吞咬,敞出那张自由美丽的脸,好似在思考些什么。
祈随安点头,想起那些大费周章报道新闻的报纸,其中有一篇新闻标题她仍旧记忆犹新,又笑着问,
“听人对你讲悼语的心情怎么样?”
童羡初靠在车边,“大部分听起来很是情深意重,我不喜欢,不过……”
往上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直直盯住她,“最后结果还不错。”
听上去心情很愉快。
祈随安笑,“看来童小姐达到这场葬礼的目的了。”
童羡初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你知道我的目的?”
“不知道。”
祈随安诚恳地说,“只是这座城市人人都在讨论Iris。”
“报纸上那些新闻,是我主动联系的。”童羡初说。
祈随安有些意外。
难怪,难怪,只是一个青年画家,一场葬礼,一次烧画事件,却到了人人都在讨论的地步。可那些新闻并非所有都是好话,也有不少媒体批判她这种营销策略实为哗众取宠。
营销?祈随安不这么觉得。哪里有人如今营销会采用“报纸”这种媒介?
而这时候,似乎察觉到她在想些什么,童羡初抬起自己的黑靴,轻轻点了点地面,
“看来祈医生很是关心我啊。”
祈随安敛起所有情绪,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重复那句话,“这座城市人人都在讨论Iris。”
“Iris姐姐!”
黎生生兴奋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她大概还正处于外来者对勒港的一切都感到新鲜的阶段,一上车就和前头只会葡语的司机坐在了一处,双臂缓缓张开,兴冲冲地吞咬着风,听她们说了半天,才插嘴,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混杂着巨大的风,她的声音显得有些亢奋。然后她回过头来,趴在前后方连接的栏杆上,问,
“你为什么要烧自己的画啊?”
刚刚在饭桌上,她们已经提过这件事。
童羡初吹着风,“因为有一个我很不喜欢的人,前些天说她喜欢这幅画。”
就这样?烧了一幅价值十九万的画。
“就这样?烧了一幅价值十九万的画?”黎生生似乎也没想到,但过了几秒反应过来,还是举起手挥了挥,“酷!”
“它不是价值十九万。”
童羡初说,“它是一幅画。”
将视线转向祈随安,“祈医生认为呢?”
又是这句话。
不过……
是了,哪怕所有人都对这幅画习惯性加前缀。但对这个女人而言,这就只是一幅画。她自己的画。
于祈随安而言,更是过不了几天就会消失的传闻。于是她说,“我想那个人肯定很不讨人喜欢。”
童羡初挑了下眉。
“不过我听说这幅画之前被卖了,据说那位收藏家人还在非洲,那Iris姐姐你是不是又去非洲买了回来?买回来之后又要跑来勒港烧掉,烧当天还下了暴雨,来来去去的,不累吗?对了,还有啊,那个大马路不是很多人吗?那是怎么不被人发现是你自己烧的啊……”
黎生生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型鸟类,在前面问个不停。
车还在不知往哪个方向开。
车灯不知道是不是接触不良,突然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闪烁,车也慢慢开到了一个光线很晦涩的地方。
“所以你一个人做这么多事,感觉好辛苦哦……”黎生生嘀咕着说。
光线太暗,祈随安移了下步子,鞋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她下意识说了声“抱歉”。
下一秒,黑暗中,就听见童羡初的声音飘过来,
“可能是因为……”
车辆由隧道开出宽敞大路,光线瞬间从暗到明,她低头,看见女人穿那双长及膝盖的黑色皮靴,正在用鞋尖光明正大地勾她的西装裤,
“我有同谋吧。”
-
同谋?
按照这个词的字面含义,祈随安确认女人说的绝对不是她。
可按照女人的眼神和行为,祈随安又确认,女人的确是在说她。
她们什么时候成同谋了?
尽管她当时的确在场,也的确是眼睁睁看着那幅画被烧了个干净,甚至还想借火点支烟……
祈随安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车开到了黎生生所说的目的地,祈随安下了车,看到头顶招牌闪烁的几个霓虹大字——福星歌舞厅。
那间总是传来音乐的老年舞厅。
这时候正是开门时间,透过玻璃门,看得清里面人影憧憧,千禧年风格的复古装修,迪斯科风格的霓虹流淌,进门门票只需要五十葡币一位。
黎生生似乎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轻车熟路地带她们交了费,来到舞池附近的吧台,跟调酒师打了个招呼。
调酒师看起来是个西方人。用蹩脚的英文混杂普通话,推荐她们喝一杯叫“Love Wine”的酒,说是——
今夜饮到胃,两小时就能fall in love。
黎生生笑得不行,很熟练地抢走调酒师手里的酒精,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来,然后又站在凳子上,极为大方地宣布,
“那就来三杯Love Wine,我请客!”
下来的时候差点绊倒自己。
“两杯,谢谢。”祈随安对调酒师强调,然后眼疾手快地将黎生生扶住,微微皱起了眉,“你知道服药期间是禁止酒精的,对吧?”
黎生生瘪了瘪嘴,原本还想和她争辩些什么,但看着她不容拒绝的眼神,把话吞了回去,老实巴交地换成一句,“知道。”
几分钟之后,调酒师把那两杯粉色调的“Love Wine”端了上来,语气友好,“Enjoy!”
祈随安将黎生生扶正,又礼貌对调酒师说了声谢谢。
“Love Wine。”
舞厅里正放着缱绻而缓慢的一首粤语歌,女人轻慢的声线透过其中,飘到祈随安耳边。她望过去,看到童羡初似笑非笑的侧脸。
看来这个女人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不过,童羡初还是相当给黎生生面子,端起来,轻微抿了一口,给出评价,“还不错,除了这个名字以外。”
祈随安也端起来,稍微抿了一小口酒杯中的浅粉色酒液,入口发甜,有些冰,柔和,一入喉,就以一种刺进来的速度泛上味蕾。
出乎意料,味道还不错。
偏甜。是这个女人喜欢的。她不动声色地想。
“喝了就能fall in love!”
黎生生突然大喊一句,然后注意到她们都看过去,吐了一下舌头。
祈随安皱眉打量着黎生生,“你什么时候从南梧过来的?”
黎生生咂巴了一下嘴,说,“大概有一周了吧。”
“那你住哪?”
“就……”
黎生生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朋友这里啊。”
祈随安很敏锐,“你在这边有朋友?”
黎生生撇了一下嘴,
“好吧,就住在鱼店,有个小房间,老板让我打地铺,其实环境还不错,只是没有空调,稍微有点热……”
祈随安望着她,不说话。
黎生生声音弱了下去,
“好吧,其实我爸把我卡都停了,老板不知道我住在里面,我上夜班,关了门就来这边舞厅逛一逛,或者待在里面。”
祈随安叹一口气,“你还说你不是离家出走。”
“不是!”黎生生挺着脖子反驳,“本来就不是,他不就是逼我回去吗,我偏不回去,我偏就要留在这里,不就是吃点苦吗,这算什么,等我领了工资我就有钱租房了,再说了,白天给人捞鱼晚上又在舞厅跳跳舞不是很放松吗——”
说着,又咬紧唇,看向祈随安,“反正我已经十八岁了!不需要你收留我,所以你这次也不能趁我睡着偷偷把我送回去,或者是哄我出去玩结果半路上突然让我被我爸接走!”
祈随安静静看着她,动了动唇,“黎生生。”
“我不听我不听!”黎生生捂紧耳朵,转过身背对着她,“你说再多也没用!”
说着,就挤开人群开始往舞厅某个方向走。祈随安盯着她,提高音量,
“你去哪儿!”
“上厕所!”
……
看着黎生生步入具有卫生间标识的空间,祈随安才收回视线,又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端起酒杯来,绵软甜蜜的酒精灌入喉咙,她好受不少。
对一直注视着她的童羡初笑了一下,
“至少酒还不错。”
“确实还可以。”童羡初轻慢地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朝黎生生离去的方向昂了一下下巴,
“你看起来像她的监护人。”
“监护人?”祈随安笑出声,“我对她很不留情面?还是对她很心狠手辣?”
“不留情面,心狠手辣?”童羡初打量着她的表情,“这就是祈医生对监护人这个身份的概括?”
祈随安喝了口酒。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仍旧有些心烦意乱。不过很快又敛起睫毛,尽量不把这种心烦意乱表现出来。
不过……
她还是知道,童羡初在看着她。
观察她,试图找出她。
“叮——”
直到吧台上的手机亮了屏,一条短信,没有保存的陌生号码,黎生生的表姐。
她垂着睫毛,瞥一眼手机屏幕,没有点开,又移开视线,仰起喉咙,将粉色酒液一饮而尽。
而就在她将空酒杯放下来时——
全场灯光突然变换,她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环顾四周,原本激情而轻快的迪斯科音乐被切断,取而代之,是一首新的旋律,情绪进场柔和,弱拍平稳,节奏感却十分强烈。
“啪嗒”——
祈随安听到酒杯被搁置在吧台上的声音,她诧异抬眼——
热带专属的高温,淌得到处都是的酒精,霓虹,光影,迅速抽帧路过的舞池人影……她再次闻到了那支香烟的味道。
也看见童羡初的面容隐在其中,影影绰绰,嘴角扬起的笑十分恣意。
女人捻起裙摆,踏上稍微高于地面的舞池,目光似隐在海市蜃楼里的岩生宝石,不容置辩地,直冲冲地抓住她的视线。
“有兴趣吗?”
她居高临下,遥遥朝她伸出手。
被黑色绒布手套裹住的柔软掌心朝上,几乎触手可及。是一场邀请,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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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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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Love W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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