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时陷入沉默，路边层叠的松柏被东风一吹呼啦啦地响。
李宁玉没有说话。她那双眸子里好似藏着千言万语，顾晓梦扭头看她时又将之尽数敛了去。
“马副官，她不会再骗我，她只是不了解戴笠。”顾晓梦打破沉默，说着捞起李宁玉的身子往怀里带了带，她这话瞧着是为李宁玉方才微责她的话开脱，更多的是，为自己不被李宁玉坚定信任而找理由。
她是被李宁玉坚定的选择，可直到现在，她好像并不相信她能保护好她。
“她不了解但顾小姐你是非常了解的，不是吗？所以你豁出性命来救她，死也不肯让你的同伴落入戴笠手中。”马河图说道，“你的女伴这么瘦弱，可捱不住军统的坐冰刑……”
顾晓梦听罢面色一僵，下意识将怀里的人圈得更紧了些。李宁玉感觉到顾晓梦身上细微颤栗着，抬手轻拍了两拍她的手背安抚她。
“顾少校，什么是坐冰刑？”王田香第一次觉得自己见识少了，手里头会的那七十二种酷刑里面可没有冰刑的名儿。
“冰刑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在盆里倒满冰块，将抓来的人的衣服脱掉，让其坐于冰上面。很多人一分钟不到就会脸色发青，冻得颤栗发抖求饶。”马河图不待顾晓梦回答，便开口给王田香解惑，顿了顿又道，“这是戴笠发明的专门用来对付女间谍女特务的。”
“还真是......”王田香紧了紧喉咙，看向顾晓梦却收到了顾晓梦一个眼刀，便赶紧将头低下。
“戴笠食言在先。”顾晓梦开口道，“我本就与他定下木马计，借表彰大会之名回来，背叛逃之名回去，在日本人身边更好的潜伏下去，只是我未料到他对我的人动了杀心……这下，我便真叛逃给他看。”
“改日，我送他份大礼。”她用力握紧了李宁玉的手，看到怀中之人因为受伤脸色苍白的模样，眼角处又浮起了狠戾之色。
马河图本想带着顾晓梦一行人直接出城，顾晓梦不答应，说要给李宁玉处理伤口。马河图只好带着几人去了一个他认识的私人诊所。
医生要给李宁玉打麻药取子弹的时候，李宁玉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到在外等候的顾晓梦耳朵里：“晓梦，晓梦......”
“医生，我可以进去吗？”顾晓梦站在帘子外焦急地问道，还没等医生答复便将帘子掀起钻了进去。
“这位小姐……”医生本想数落几句，看到来人一袭红裙，腿侧还别着一把勃朗宁手枪，顿时噤了声。
“玉姐，玉姐我在这呢。”顾晓梦进来直奔李宁玉身前，弯下腰将脑袋贴到李宁玉耳边。
“晓梦……”李宁玉努力抬了抬眸看向顾晓梦，“我不打麻药。”
“这位女士。”医生小声提醒道，“不打麻药的话取子弹的过程会受些苦。”
“好，不打。”顾晓梦说完扭头看向医生，她心知拗不过李宁玉，示意医生道，“不用麻药，劳烦医生你取子弹吧。”
“我就在这陪你。”顾晓梦将李宁玉扶起，一手揽了她的腰，让她半躺着在自己怀里，“待会若是疼，便抱紧我，咬我也行，但是我现在身上有点脏，你可能下不了嘴。”顾晓梦带着半开玩笑的口吻，李宁玉听了暗暗在她腰上轻轻拧了一记。
顾晓梦这回倒不似先前那般假意喊痛了，只上扬着嘴角安静地抱着她。
取子弹过程，李宁玉依偎在顾晓梦身上，手术刀划破皮肤的时候她便紧紧抱住了顾晓梦的腰。顾晓梦将手心遮在她眼睛上方，不让她看医生给她处理伤口的场面，同时拿着帕子擦拭李宁玉额上的涔涔细汗。
“谢谢医生。”
医生给李宁**上的伤包扎完毕后便退出了房间，去了隔壁处理王田香的伤。
顾晓梦方才一直僵硬着的身子终于放松了下来，她把覆在李宁玉眸上的手拿开，低头去看她，便见李宁玉脸上挂着泪，细长的睫毛被打湿透了，眼尾挂着的泪珠将落未落，下一瞬，泪珠被眼眶里的其它珠子涌上来推了下去。
李宁玉哭了！
“玉姐？”顾晓梦的心顿时揪了起来，她是什么时候哭的？李宁玉这个人，哭的时候总是无声无息的，她看得心里难受。
她拿不准李宁玉哭的原因，小心翼翼地问道：“玉姐，你怎么哭了？”她说着用指腹轻轻抹掉李宁玉脸上的泪，“腿上的伤太疼了是吗？”
“你不疼吗？”李宁玉腾出圈在她腰上手，接着把手落在顾晓梦圆润的肩头上，拇指轻轻点在肩上的擦伤处，沿着手臂一路往下，细细点着顾晓梦手臂上的各种擦伤还有瘀伤，她眉头紧紧蹙着，语气微责，“晓梦，为什么不喊疼？”
李宁玉知道，顾晓梦这个人最怕疼了。
先前在地下室里，再到出了院子上了车，因为夜色晦暗，李宁玉没有注意到顾晓梦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方才处理伤口的时候，她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顾晓梦的身上，借着屋子里的灯光，眼角余光瞥见顾晓梦抱着她的手臂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擦伤，上臂处子弹划过的伤口已经结了个血痂，看得李宁玉的双眸涌一层水雾。
“玉姐……”顾晓梦换上了撒娇的语气，她将脑袋拱进李宁玉的怀里，“之前不疼的，现在你一提起，好疼啊玉姐......”
李宁玉捉起她的手，朝着她手背的擦伤处轻轻吹了吹，“有好一些吗？”
顾晓梦看着李宁玉给她呼气有些发愣，听了李宁玉问话随即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还疼还疼呢！”
“那就去找医生处理一下。”李宁玉推了推她。
“我不想去。”顾晓梦拉着她没松手，眨了眨眼睛，“我想在这守着你。”
“晓梦乖一些，快去。”李宁玉抬手摸上她的脸，“守我作何，我不会丢，我就在这等你。”
“好吧。”顾晓梦撇了撇嘴，起身离开的时候突然凑近李宁玉，飞速地印了一记吻在她额上，“我马上回来。”说完便撩起帘子跑了出去。
李宁玉被顾晓梦这个举动惊住了，好在房间没有旁的人在，不然脸上真真是羞嗔难堪。看来，得找时间管管顾晓梦这一孟浪行为了。
她叹了口气，想想还是作罢，若是能令她心生欢喜，脸上展颜，孟浪便孟浪罢。
顾晓梦找医生处理完伤口便回车上拿了行李，把沾了血污破掉的裙子换下，换上了一身把全身上下都包裹住的骑士服。先前同那军统那些人打斗的时候，双臂上还有腿上都是擦伤瘀伤，她不想李宁玉看到这些伤惹她落泪。
“玉姐，我的伤都处理好了。”顾晓梦回到房间，“他们在外面等着，我们要出发了。”
“好。”李宁玉应着她，挪了身子欲要下床。
“玉姐，我背你。”顾晓梦说着在李宁玉身前弯下腰，见李宁玉不动，转过身子，问道，“还是……玉姐想要我抱你？可是我现在手臂上有伤怕抱不稳将你摔了，改日抱你好不好？当然，非要抱也不是不可......”
“顾晓梦。”李宁玉开口终止她的碎碎念，她着实不敢放任这人没脸没皮的再说下去，她妥协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背我。”
“好，背我的玉姐。”顾晓梦见计谋得逞，乐呵呵地弯下腰将李宁玉背起。
马河图开车，连夜带着几人出城去往武汉。
待到了武汉，顾晓梦把李宁玉安顿好就去联系了汪伪的人，同时秘密致电了一封往上海的密电。
马河图将人安全送到便和顾晓梦做了告别，临走前把顾晓梦其中一把勃朗宁手枪给讨了去。
事毕，顾晓梦和李宁玉还有王田香三人登上了返杭州的轮船。
当夜雷声隆隆，风在午夜时分猎猎作响。沉雷像猛烈的山崩似的隆隆滚动，斜若穿过整个天空。电光闪过，只歇了半晌，又一阵闷雷咕噜着，滚动过去。
舱内。
顾晓梦似做了噩梦，突然大口喘了几口粗气，嘴里同时念叨着什么。李宁玉听到舱外的雷声时便醒了，见睡在身旁的人发梦，不安地动着，嘴里还念念有词，她将耳朵凑了过去，听见顾晓梦断断续续地低唤的是：“玉姐……我来找你了……等我......”
李宁玉抱了抱她，轻轻拍着她胸口给她顺着气，同时亲了亲她耳朵，在她耳边声声应着：“晓梦，我在......我在......”
不一会儿，顾晓梦安静下来了，手上还紧紧攥着李宁玉的衣角。
李宁玉见她睡沉了，才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拿了件顾晓梦的外套披上后走出了舱房。
“李科长找我什么事？”王田香问道。
“王处长，我已经不是科长了。”李宁玉说道，“我来是想问王处长，我服毒自杀那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晓梦的精神状态时好时不好，而且，一到这种雷声轰鸣的下雨天，她就会很不安。”
“裘庄后山。”隔了很久，王田香说道。
“后山？”
“我们用了何剪烛的尸体换的你，当时裘庄的看守很严，顾晓梦花了很大的价钱买通了处理尸体的军官，这才答应把尸体扔到裘庄的后山。”
他接着道：“顾晓梦离开裘庄当天，便想立即去找你，当时我们身边都还跟着龙川的尾巴，等把尾巴甩掉已是入了夜。那夜的雷声出奇地响，像天崩地裂似的。我们赶去后山那片坟堆找你，雨下得很大，雷声伴着顾晓梦焦急的喊声，顾晓梦发疯似的在坟堆翻了半天才找到李小姐你……”
“她找到你后整个人就安静了。”王田香抽了口烟，“她不允许任何人碰你，所以最后她是自己背着李小姐你离开后山的。”
“谢谢，我知道了。”李宁玉深吸一口气，接着问道，“我还想问，王处长现在为什么跟着晓梦做事？”
“顾小姐从龙川手下保了我的命，我自然感激她。”
“只是因为感激？”
王田香不自然地咳了咳，方说道：“我太太还有孩子都被顾少校接去顾家小住了。”
李宁玉回到舱房，轻手轻脚地躺下后将顾晓梦圈进怀里，屈起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顾晓梦的眉眼。
这人在后山找她的时候是何等的害怕与不安，她明白了顾晓梦当初为何将她囚在地下室，也知晓了先前顾晓梦背着她离开石室时说的不是第一次背她不是空口一说。
起初她看到王田香跟在顾晓梦身边，她以为王田香得了顾晓梦信任，她明明同她说过，不要信任任何人。现在看来，她确实听了她话，不信任任何人。
信任，靠的是手段。顾晓梦把这点学以致用。
回到杭州的当晚，顾晓梦和李宁玉就被顾明章派来的车接回了顾宅。
“顾晓梦！你做事太莽撞了！军统的人也是抗日志士，你抱私心害了他们！个人事小，国家事大！你不懂吗？”
顾明章厉声苛责道，因为顾晓梦给了汪伪一份上海军统站的情报网络信息。
“我没有害他们，还有，你女儿死了的话也是小事对吗！”
“啪——”
顾民章抬手给了顾晓梦一耳光。
“晓梦！”
在书房外候着的李宁玉听了动静忍不住冲了进来，见到顾晓梦脸上赫然醒目的五指印，对着顾民章冷下脸来。
“我没事玉姐。”顾晓梦扬起脸对李宁玉笑了下，接着转头对着顾民章，说道，“什么国家事大？即便是改朝换代也是天底下常见的事，河东河西，非你我能左右，那些政客如谷仓老鼠，终日无事，只顾一边关门打闹，他们如过江之鲫，去了一个，又来一群，你可惜这些人吗？”
顾民章一时无言。
李宁玉伸手拍了拍顾晓梦肩膀，捉了她的手牵着她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扭头冷冷地说了一句：“顾会长，你不了解你女儿吗，她不会。”
顾晓梦由着李宁玉牵着她，乖乖地跟在她的身后，待上了车，才松了手。
“玉姐。”顾晓梦说道，“你真的相信我不会那样做吗？”
“我相信你。”李宁玉看着她温柔而又坚定。
顾宅。
顾民章看着Miss赵刚交给她的信息恍惚着。顾晓梦把上海大区的情报网络交出之时，事先通知了相关人员，安全撤退。等李士群和日本特高课的人赶到时已经人去楼空。
“玉姐。”顾晓梦边开车边问道，“若是回到裘庄，让你再选一次，你还会选择丢下我吗？”
“会。”
“李宁玉，你好狠的心。”顾晓梦咬牙切齿道，“我会恨你的。”
“如此甚好。”
“好什么？”顾晓梦撇了撇嘴没好气道，小脸给气得鼓鼓的。
“你先把车停一停。”李宁玉摸上她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我与你说哪里好。”
顾晓梦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踩下了刹车。
李宁玉侧着身子，在顾晓梦转过脸看向她的瞬间，吻上了她的唇角。
“爱有尽时，恨无绝期。”
所以，你恨我我心底是心生欢喜并为之叫好的，因为，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便是我李宁玉的私心。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