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静默两秒，伸出爪子推开门。

病房里静悄悄的，光线明亮，偌大个病房只有张病床，显得空荡荡的。

病床上躺了个人。

他一只手放在外面，手臂上正在输液。

冯唐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自己的手。

他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这个瞬间他脑子有点晕眩，心头发紧，停顿了足足两分钟，才迈开小短腿走进去。

他想看一看自己的脸，哪怕就一眼。

冯唐踮起脚尖，这时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抄来，把冯唐捞起。

“再到处乱跑就把你拖出去炖了。”

是杨忍冬。冯唐闻着味道就知道是他。这大概就是猫科的天赋异禀。

眼看到手的东西就飞了，冯唐扑腾着爪子要下去。可是杨忍冬寸步不让。冯唐发火了，他下意识的伸出爪子给杨忍冬挠了一下——天地良心，冯唐不是故意的，他忘了自己的爪子经过昨天几次攻击，已经无意识的变得格外尖利。

杨忍冬冷不丁被黑猫刨了下，疼得他啊了声，立即放了手。

冯唐立马意识到自己下手重了，赶紧抬起头，想给他看看伤口怎么样了，然而这才发现杨忍冬眼底乌青，像是好几天没有睡过觉。

他是为了我。冯唐不算自恋的想。

这个念头乍然升起，冯唐刚才那颗格外毛躁，看谁都不顺眼的，皱皱巴巴的心脏就仿佛被熨平了般，顺滑无比。

他甜丝丝的想，还有个吴元默在背后出钱出力，真好。难怪人家说秦桧还有三朋友呢，虽然冯唐上辈子没干过什么好事，可再怎么地，也还有几个人在帮他撑腰不是。

冯唐想伸出爪子扒拉下杨忍冬裤脚，以表关心，但是杨忍冬嫌弃黑猫嫌弃得连脚趾头都写着抗拒。他抓着冯唐两只前爪，面无表情提下楼。推开陆城的房门，毫不留情的就着一米二的高度，把这只黑猫扔在了地上。

冯唐在地上摔了个趔趄，转身的时候病房已经关了。他想给杨忍冬打个招呼都没机会。

冯唐鼓起腮帮子，盯着杨忍冬离开的方向，眼睛眯起来，阴沉的想:等着，杨忍冬，你会今天扔我后悔的！

冯唐回过头，看到大灰趴在飘窗上打了个哈欠。他跑过去借着床的高度，跳到大灰上面，对着大灰长着天线的耳朵就咬了一口。

冯唐明显是找大灰撒气。

大灰不想搭理冯唐，从飘窗上跳下去，跛着腿走到角落里蹲着。

之后，杨忍冬找了个医护姐姐过来，照顾两条手臂都废了的陆城。

护理姐姐，或者该称谓阿姨，个头矮矮胖胖的，年龄差不多四十了，笑的时候眼尾好几条长长的褶子，看起来特别温暖。

她来的第一天除了给陆城喂饭洗漱外，还专门带了个大盆过来，要给两只猫消毒。

这个澡盆是按大灰体积买的，对冯唐来说跟泡温泉差不多。他心情愉悦，分外配合，主动跳到澡盆里，还在里面打了个滚。

阿姨非常诧异遇到了一个喜欢洗澡的猫，赶紧帮忙，又是打泡沫又是抹消毒液。

整个过程看得大灰连忙后退，看得出来，它并不喜欢洗澡。

冯唐做了个热水桑拿，还吹干了皮毛，整个人舒服得不行，索性跳到病床上打滚，差点把陆城打着石膏的胳膊碰到了。

两只手臂都废了的陆城看着小黑活蹦乱跳，不发一言。

护理阿姨以为大灰会和小黑一样热爱洗澡，但是水换好了，大灰却往床底下钻。

被阿姨抓着后腿拽出来。

冯唐看着大灰。大灰自打来了陆城家里后，还从没洗过澡。它不像冯唐会到处跑，总是坐在沙发上，或者客厅的地板上，更不会跳到餐桌、床乃至茶几上面。虽然这些事对它来说轻而易举。

也因此，陆城总觉得它没有习惯这个家，不敢贸然给它洗澡。但这会阿姨可不会去顾及这个猫是什么心思。她接到任务，今天务必给这两只猫从头到脚的消毒完毕，不然明天她就干不了了。

大灰被拽着，极不情愿的走到澡盆旁边，伸出爪子试了试水，猫大概是天性不爱水，他甩了甩爪子，想往外面走。

却不料被阿姨整个抱住，慢慢放到水里。大灰伸出爪子抵挡，但是并没有效果。

大灰见阿姨动作不停，已经把热水淋在了他的尾巴上，只好闭上眼睛，默许了她的动作。

整个过程冯唐看得仔细，心里嘀咕:昨晚看大灰让他躲起来的反应速度，还以为他也是人魂穿过来的。可是除此之外，其他方面又和普通猫完全一样。

冯唐心说要是他，打死也不可能吃猫吃的东西，更不可能不洗澡。所以大灰大概率还是猫，只是比普通猫聪明很多。

给大灰洗澡是个力气活，好在这个阿姨还挺喜欢猫的，给大灰洗了整整两盆热水。洗完后，阿姨找来房间里的吹风机，给大灰把毛一点点吹干。

这是戴森的无声吹风机，阿姨先搁在远处试了试，见大灰没那么反感，这才一点点的继续往下吹。

吹毛的过程异常无聊，冯唐看着看着就眯起了眼睛。等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橘色的光线把整个房间笼罩成一团没有热量的火球，冯唐抬头还能看到仿佛火烧云般灿烂斑驳的晚霞。

美轮美奂的场景让冯唐一时忘了身处何地，直到身后突然传来杯子打碎的声音。

冯唐回过头，原来是陆城僵硬得跟个机器人似的走到桌边，想用打着石膏的手试着去拿杯子，结果手指使不上力，把杯子摔了。

“哎哟喂，陆先生你躺着吧，我来就好。”阿姨连忙过去打扫卫生。

陆城转过身，又想去拿手机，结果手机也从床上摔下来。

“陆先生，您躺着吧，要什么东西我给你拿！”

于是陆城不说话，他放弃了，静静的走到床边躺下，认真的当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物。

外面媒体律师关于遗产之争吵得有多火热冯唐不知道，因为陆城把手机开了飞行模式，彻底和外借断绝了联系。

现在的陆城什么也干不了，他不知什么时候起，喜欢上听书。不过也是，他现在除了听书，听收音机，看电视剧，连个独立刷新闻的能力都没有。

手机APP里，说书人磁性的声音缓缓传来，“只听那时，说时迟那时快，剑光一闪，仿佛带有雷霆之势……”

冯唐在沙发上、书架上等所有地方都折腾数遍后，终于消停下来。

他学着大灰爬到飘窗上睡觉。

洗过澡之后的大灰就跟变了只猫似的，陆城以前只把特别脏的地方擦过，从来没从里到外洗个通透。冯唐第一次看到长毛全干的大灰的时候，惊讶得绕着它看了两圈。

话说这么个面貌雍容、高高在上的大灰，真是他捡来的那只卖不了几个钱的流浪猫吗？

阿姨也喜欢的紧，还专门买了个逗猫棒过来，想逗两只猫玩一玩，结果两只都不理她。这让阿姨非常气磊。

这天中午，修真龙傲天小说正在缓缓播放，阳光照在瓷白的飘窗上，冯唐躺在上面听得昏昏欲睡，脑袋搁在手臂上，钓鱼般慢慢垂下了脑袋。

忽然一脚踩空。

冯唐从睡梦中惊醒，他环顾四周，窗明几净的独立病房，陆城已经睡着，阿姨躺在沙发上打盹，病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冯唐站起身，跳下飘窗的时候，一脚踩在了大灰身上。

睡梦中的大灰被惊扰了也没什么反应，它缩回脚，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冯唐彻底清醒了，清醒的冯唐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件事没有做。趁着这会屋里的人都睡了，他鬼鬼祟祟的溜到门口。

冯唐跳到病房旁边的台子上，这里本来是放钥匙包包的位置，这个高度和门把手平齐。他轻而易举的打开了门。

正要跳下台子，余光忽然看到大灰睁着开绿色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冯唐做坏事被抓包，他伸出爪子放在嘴巴面前，对着大灰比了个“嘘——”

然后他轻手轻脚的跳下台子，离开的时候反手关上门。这会大概中午两三点钟，全医院的人几乎一半都在睡觉。

他顺着走廊往外走。

冯唐倒没有跑路的心思，他人现在就在自己的身体旁边，就在自己的公司旁边，还能跑到哪里去？

这会纯粹是想往外走走。

说是往外走，然而，从走廊的落地窗往外看，阳光、草地、喷泉、大理石雕，不就和他自己家一样么。有什么好看的。

冯唐于是又摸上了楼。

这是他到这里这么多天以来，第二次上楼。自从上次确定人形的自己躺在楼上后，他就不着急非要看到自己了。

冯唐一路跑到顶楼，看到自己的病房门关着。正准备推门进去，发现门没锁，透过门缝看到里面站着好多个医护人员。

他还没推开门进去，站在外围负责准备药剂的护士姐姐就发现了他。护士走过来关上了门。

冯唐于是走到外面，蹲在墙角那里等，想等医生护士出去了，他再摸进去。

其实冯唐至今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进去瞅一眼自己。

其实这几天各种听墙脚，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人形的自己就在那，丝毫未动。为了能让他复苏，管家还专门从国外请了一个团队的专家过来，每天商议怎么用机器来刺激他。

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冯唐每天醒来，还是这个毛绒绒的、弓着四条腿走路的身体。

冯唐很是惆怅，只要他能回去，就能马上继承绝对家产，数不尽的车子票子在等着他。

可他偏偏醒不过来。

时也？命也？他想不通，索性随缘去吧。

反正目前这会他吃好喝好，不缺胳膊不少腿，能蹦能跳能拆家，也挺好的。

冯唐如是想着。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轮椅的声音。

冯唐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男人推着轮椅走过来。

男人年纪不小，和冯唐他爸差不多大，腿上打着石膏，像是出了车祸。他把轮椅从病房里推出来，走到阳台下面坐着。像是在晒太阳。

这是住在这里唯三的男人，那他一定是个有钱人。

冯唐多看了他两眼，发现没见过。冯唐败家归败家，但本市有钱人还是认识的，尤其是这个年纪的企业主，按理说冯唐不可能没见过。

可能他不是本市的。

中年男人晒了会太阳，从口袋里掏出药瓶，正打算打开瓶盖，结果手滑，整瓶药丸滚到了地上。

圆形的瓶身滚啊滚，滚到冯唐脚下。冯唐犹豫片刻，张开嘴，叼起药瓶准备拿给男人。

这个药瓶有点大，冯唐嘴巴叼得艰难，还没走两步，药瓶忽然从冯唐嘴巴滑落。

圆滚的药瓶仿佛禁锢了很久，终于重归了自由般，快速的朝外滚。只听咚的一声，滚到楼梯下去去了。

冯唐:“……”

男人指着冯唐，撕心累肺的咳嗽起来。

冯唐发誓，他真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