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梁案情的始末乐绥曾经原原本本地同皇帝汇报过,但他彼时到虹梁是以谏议大夫衔往虹梁查案去的,而俞伯韶领宣抚使衔,所承担的职责与他多有不同,又因乐绥回京后俞伯韶仍在虹梁盘桓数月,这都是要重新和皇帝做汇报才行的。
于是,在俞世子回京的当天,他就给皇帝重新上了一封奏折,同样是奏禀虹梁案情,只不过所涉时间更长,而视角也是聚焦在如何抚恤流民、重整百废的事务上。
按理来说,这原本是不会与乐绥有任何冲突的,然而偏偏是这个折子上上去,直接在朝堂内外引发了不小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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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明白了。”王清君进门坐下,喝了口茶。
她下首的薛嘉言笑着看她动作,缓声道:“表姑娘行事果然利落。”
梁王府的书房来来往往过不少朝臣,却从没有过薛嘉言这种能够在任何间隙里平平常常地捧一手上官和同僚的人。他这话说完不仅是王清君听了顿了顿,另一侧的谢衡与上首的乐绥都露出一丝难言的表情,倒是祁子晋大大咧咧道:“那是自然,表姑娘乃是殿下亲妹,自然有殿下的风采。”
王清君一口水哽在喉间,赶紧伸出一只手制止这些人继续一来一回地捧她,吓得水也不敢多喝,赶紧开口讲正事:“风声应该是从工部的于钧那里刮出来的,最早是他和同僚聚会时有不忿之语,慢慢地才在朝中传开了。”
祁子晋搔了搔脑袋:“依臣看来,这攻讦之言完全没有道理嘛,殿下当时为谏议大夫,重建虹梁本来就是世子的职责,殿下便是全然放手又能如何?更遑论殿下当时是病了,人食五谷,难道还不让人生病了?”
祁子晋是在乐绥最早进中书省的时候就全然不在乎他身上那些似是而非的神怪之语主动亲近的人,自然不在乎如今朝中对乐绥的攻击,所谓以怪力乱神扰动民心,着意抢夺宣抚使功劳的事情,在他看来都是无稽之谈。
陪在最末席的侯阳舒正要开口说什么,前侧的谢衡倏然起身,朝乐绥躬身请罪:“当日殿下病重,臣受命在外辅佐世子,虹梁诸犯押送狱中后,再建之事确有受阻,当地豪绅推脱不前,民众也有积怨,这些臣都心知。”
王清君磨了磨后牙,也跟着站起来:“我与谢大人当时在一处,后来袁典求见殿下而不得,反水不愿出面劝说袁、豫两家之事我也知道,因殿下卧病,我等不愿搅扰殿下,故而当时未能及时反应。”
“而后殿下病愈,”谢衡继续道,“臣二人虽有回报,但重视不足,未能在虹梁有所动作,扼流言于未起,这是臣等的失职。”
王清君也深深地弯下腰去:“请殿下责罚。”
虹梁重建必不会轻松,这一点乐绥早有所料,彼时虹梁一半多的世家都有子弟压在狱中,俞伯韶怎么可能指望这些人还愿意竭尽所能地出人献物地来给他办事。
而对于百姓来说,这泼天的祸事是世家大族搞出来的,此刻出人出力倒是想到他们了,他们自然也愤愤不平,不愿全力以赴。
故而当时乐绥走前,萧择益特意跟俞伯韶陈诺过会派一小批兵丁来帮他做苦力,算是要俞伯韶承乐绥的人情,但这功劳如今被俞伯韶报到天子那里,也只能是河西的功劳,否则朝廷的皇长孙和边塞的节度使也未免牵涉过深了。
这在旁人眼里看来,就是俞世子积极周旋在世家与百姓之间的时候,他崔乐绥称病在家,分力未出,等事态稳定了他倒是出面了,还策马到河堤演了好一场大戏,着实是令人不得不心生疑虑。而至于什么避而不见袁典进一步僵化和世家的关系,识人不清带袁典进城徒惹百姓猜忌,不过就是一些额外的罪状罢了。
祁子晋不妨自己的一句话引来谢、王两人洋洋洒洒的自罪,一时间左右看看颇觉坐立难安,薛嘉言倒是稳稳地坐在当处,看着两人的表情都同方才追捧王清君时没什么分别。
乐绥还没说话,刚刚一张口就被打断了的侯阳舒先发言了:“臣斗胆为二位大人说句话,世子此回京城就是圣人为挟制殿下特意叫回来的,世子自然要给圣人及诸臣看到态度,不过是看从什么事情上发作罢了。依臣看这朝中说得热闹的那些人倒未必是真在乎的,反而是有些附庸之人确乎是没脑子放在心上了。”
乐绥笑了笑:“阳舒这话说的在理,都起来吧,什么时候有的毛病,动不动就请罪。”
谢衡与王清君虽口称失职,但实则他们与乐绥心里都清楚,俞伯韶和世家、百姓僵持之时,乐绥早已离开虹梁去往河西了。就算他们有心上禀,也无处可报,这是乐绥自己贪恋安逸留下的祸端,又岂会反过来去怪罪他们。
但谢衡这两日正紧张与乐绥的关系,架势自然要先摆出来,王清君就纯然是无辜受累了。
两人落座后,薛嘉言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在左右上首溜了一圈,慢声道:“本来殿下与世子职责便有差别,殿下实在毋需为留言所困,不过……”
众人的眼光都朝他看来,见他神秘一笑:“不过臣以为,涉乎人言,堵不如疏,殿下回京日短,终归没有赫赫之功傍身,既常为人所诟,何不趁这个机会釜底抽薪呢?”
乐绥没有应声,反而问起他来:“嘉言及第之后,未及授官,这些日子实在哪处应卯呢?”
薛嘉言也是一愣,老实答道:“臣仍在门下省,只是不必近御前编纂起居注了,故而常在弘文馆帮诸位校书郎做做校仇典籍的活计罢了。”
这也是薛嘉言这几日常往梁王府来的缘故,朝乐绥表忠心是其中一个方面,更关键的是他着急啊,文官经科考后仍要经吏部考试才能正式授官,可是他的授官却迟迟没有下来,他参考制科本是为了求变求进,如今丢了皇帝身边的起居郎一职,也没有得到什么升迁,自然要常来兼任吏部侍郎的皇长孙面前晃悠晃悠才是。
乐绥听说他常在弘文馆,挑眉似乎是好奇道:“我记得先前楚王薨逝前,是在主理工部与司农寺《农耕本纪》一书的编写,弘文馆掌诸典礼籍,可有参与其中啊?”
“……这是自然,臣这几日似乎有看到……”薛嘉言豁然开朗,扬眉笑道,“殿下算无遗策,臣全然省得了,《农耕本纪》关涉农事,乃是重中之重,臣自然也当为此主动尽一份心力才是。”
“嗯,”乐绥随口应了一声,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一叠纸并一封信件,“我这正好有两样东西,你拿去看看可能有所裨益,也算本宫为农事尽一份力了。”
薛嘉言连连应声来接,王清君和谢衡的眼神都在两人交接而过的手间,心中都对那东西写了什么有所猜测。
祁子晋素来是不在乎殿下说话他能否听懂的,见做他前面的三位同僚懂了,他就觉得事情成了,笑得十分开朗:“我瞧着殿下这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是不是要搬去宫里了?”
乐绥颔首,原本未成年皇子才居宫中,而乐绥已然及冠,但皇帝以宫中人声寥落为由命乐绥迁居宫中武德殿,又因乐绥暂未封王,便如是而行了。
侯阳舒因说:“那臣等再见殿下恐怕将不如今时方便了。”
乐绥随手指了一下:“清君会和我一同入宫,另外,我也有意请显宜加领孤的长史之职,只是还未曾问过显宜的意思。”
王清君低头一笑,谢衡与薛嘉言表情都是一变,谢衡忙道:“臣领命。”
乐绥虽尚未封王,亲王府的一应配置皇帝倒是没有缺短他的,从前谢衡为乐绥做事,但两人最多说能是好友,如今乐绥正位,谢衡又官加长史,就算是彻底打上了皇长孙的烙印,可代为行走了。
这一点,皇孙党了然于心,瑞王世子党也心知肚明。朝中流言的事情还没有闹出结果,他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朝着谢衡发难起来。
元启二十二年三月廿十朝会,皇帝问起虹梁的善后拨款事宜,谢衡便作为户部侍郎回禀了户部目前的计账及拨款详情。
皇帝还未说什么,工部侍郎于钧出列弯腰:“圣人,臣有疑问。”
皇帝挥了挥手,梁静逸代问:“于侍郎对户部之本有何异议?”
于钧笏板一举:“因虹梁民宅重建之事,工部业已经门下同户部商议多回了,户部一直推说国库吃紧,拨款甚是缓慢,方才听谢侍郎回报,户部款项中似乎存有一笔备灾留置款,臣甚为不解,难道备未至之灾更重于救已有之灾?却不知谢侍郎与户部是怎么算这笔账的?”
谢衡倒是很稳得住:“回禀圣人,留置款项乃是因司天台上呈恐有天灾,户部依旧例拨款备灾,救已见自然重于防未见,但户部预算桩桩笔笔皆有定数,大齐地阔无边,国事更是千头万绪,若是因一件急事就乱了定数,以至于日后措手不及,这又岂是治国之道呢?”
这本也算是正常争辩,户部钱粮短缺的时候,六部及地方为争拨款吵得比这厉害的时候多了去了,众臣都没有放在心上。
谁料于钧忽然冷笑一声,摇头道:“司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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