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烈酒入喉

眼前只有无边黑暗,四周传来的威压如针尖麦芒,刺得人皮肤生疼,长发忽然散落,乌瀑坠了陆崝满身。

陆崝站在原地,修眉微蹙,招手挥出星星点点荧光,转瞬却被吞噬,仍不见任何事物。

像被困在深海,永不见天日。

他思索着进来之前看到的天地倒悬,地如镜湖。

眉心缓缓舒展,抬眼,忧色却覆眼底。

水天相接,颠倒乾坤,不知身之寄,梦泽也。

天界有面破镜子,叫梦泽,陆崝没见过,但却在天界浩烟楼翻到过此类书籍,那破镜子别的本事没有,倒是有个能颠倒前世今生的特殊之处。

巧的很,让他们遇上了。

陆崝望着四周,微微攥紧手心,手腕上垂下的金色珠子微弱的光显得极为耀眼。

九百年前他受了天罚,记忆受损,那怕天神没有轮回这一说法,但在他身上却可以算是有个两世,因而他也可以算是抛却前尘旧梦,洗了个干净。

醒来时他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谁干的?

后来他殿中的童子拉着他的袖子解释半天是他犯了错天道劈的,陆崝才不轻不重“哦”了一声,甩手静立云端,许久,回眸一笑:

“天道住哪?本君带剑去慰问下,可否?”

当晚,小童子连夜卷铺盖逃到了另一位仙君府上,如丧考妣,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最后是陆崝鬼话连篇哄了差不多半宿,那小崽子才抽抽噎噎让他牵了回去。

再后来,他也没去找那些丢失的记忆,至少没人见他去找过,被人问起时,总是笑答:

“不巧了,本君忘了。不然仙君也去试试,正巧看看怎么恢复?”

“我懒得找,能被天劫劈没的记忆有什么珍重的?”

“不过凡尘绊身,仙君若是想要本君替你求一个?”

…………

诸如此类,常常噎着人,加上那些人问的也不怀好意,久而久之,也没人敢作死在第一上神面前提这事。

所以时至今日,陆崝在外人看来是完全没有恢复记忆的,甚至也没有恢复的打算。

而现在他在凡间,能遇见在天界也没见过的梦泽镜,好巧不巧,梦泽镜还只有一个功能,正是将前世今生颠倒混淆。

他的记忆丢了那么久,自己还没急,倒是有人替他急上了。

想到这里,陆崝眸色沉沉,握在手心的花时却骤然爆发出灼热光芒,眨眼刺破黑暗,他一惊收手,不料那光芒却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反而愈来愈亮,直叫人睁不开眼。

陆崝被逼眯起眼睛,动作间却听一声不同寻常的脆响,心脏漏跳一拍,急忙低头勉力睁眼看去——

只见腰间悬空的铃铛爆发出的青白色光芒渐渐黯淡,陆崝皱眉定睛一瞧,铃壁上撑裂开的青色细纹犹如古墙上的藤蔓,细细密密,纵横交错,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成八瓣。

“……!”

陆崝微愣,轻托住铃铛举平到眼前。这铃铛年纪与他差不多,他当年取九泉之下火,凿玉山顶上石,淬上仙心头血,以青铜鼎炼就三百年方才得此灵物,陪他荡平邪海扫遍八方都甚少磕碰,可此番下凡除一阴魂居然裂了一圈缝!!?

陆崝心脏好似被人划了一刀,能清晰地听见往地上砸血的声音。

不痛…不痛……

也就是这时,“嘎巴”一声,黑暗像是一个巨大且倒扣着的铁盆,被先前爆发出的灵流撞破“盆壁”,以陆崝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道道裂纹。

柔和温暖的光线穿过罅隙照在他身上,不等陆崝适应突然明亮起来的环境,眼前一花,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向后连连退去。

呼吸蓦地困难,陆崝眼前炫光晕彩,什么也看不清,手腕亦然被什么东西缠住,挣扎不得。

他下意识调动灵力,可不论怎么努力,体内的灵流都不听使唤,始终宛如一潭死水。

陆崝好歹是个专业户,几乎不需要时间就反应过来这是梦泽镜的幻术,当机立断停下了挣动。

身上漫起热意,长久的窒息让他意识愈发迷蒙,唇齿间无法忽视的酒香顺着喉咙一顺烧到了心口,那里像有一只被蛛网捕住的蝴蝶,惊慌失措,无处可逃。

陆崝虽知是幻觉,可梦泽镜到底是没有凭空捏造的本事,他现在所经历的,也是曾经切切实实发生过的如烟往事。

好不容易扭头喘了几口气,颈侧又传来滚烫的触感,带着湿意,密密咂咂毫不留情,啃骨头似的。

陆崝下意识就是用力推开,可毕竟“往日不同今时”,那时候的他只是轻推开了那人,甚至不能说是推开,只能算是伸了手却自己后退一步,拉开了点有胜于无的距离。

他不由得迷茫,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除非那人与他关系密切,稍微得寸进尺压着他些那倒无所谓,否则早让他……

陆崝成功把自己一噎了回,他恐怕是让这破镜子勾了魂,那人都干出这不要脸的事来了,他倒还在这“除非关系密切……”

但若是真是关系不寻常,那他…躲什么?

陆崝突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扭头想看看那位与他关系密切的人长个什么天仙样,不料他这身子完全不鸟他,反而背过身去背对那位“天仙”。

紧接着他就听见自己语气平淡的甚至有点冷漠了说道,

“夜深了,洗洗睡吧。”

陆崝感觉得到那时的他在极力压制着嗓音的不住颤抖,垂在广袖下的手也在轻微发抖,心如擂鼓,仿佛下一秒就会从胸腔跃出。

身后传来动静,陆崝没动,直到腰上搭上一只手,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埋进颈窝。

炽热,跃动,沉重,赤诚。

心脏贴着心脏。

终于,他听见自己嗓音发颤,语速飞快道:“早些睡吧,我先走了。”

他后退几步,轻摇了两下头,转身却站定半晌,最后还是一字未言,仓皇而逃。

眼前渐渐暗下来,耳边万籁俱寂,陆崝开始还是在走,后来步子越来越快,身边花枝乱颤,残红袭人,几乎是一路跑回了自己院内。

他一关上门就腿一软顺着门瘫坐在地,痴痴呆呆半晌才吐出一口气,可偏偏唇齿间陌生的气味再次强调了一遍就在一柱香前发生了什么。

他缓缓阖眸,面色愈加苍白,迅疾的心跳在耳边炸开,耳膜嗡鸣,呼吸不稳,一时间无法接受事实。

陆崝攥紧手心,猛地起身将手心里的东西狠狠扔出去,正巧砸到桌案上的花盆,一盆青绿的枝叶让他一砸,簌簌落花几朵,茉莉清香顿时漫上鼻尖。

他冲过去僵直了手拂开那张带着墨迹却揉作一团的纸张,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看上面的内容,盯着落花许久,意识渐渐回笼。

陆崝不知那时的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脊背绷直,猛地一把跳起来抓住茉莉,飞速打开门将它扔到了门口青石阶上,再“砰”地一声砸上门。

窗棂有一束月光斜入,陆崝望着望着它,起伏跌宕的心情勉强缓和,仰头靠在门上闭了闭眼。

…………

陆崝再度睁眼时卧在一方榻上,屋内陈设皆与先前那间别无二致,雅致小巧,暗香浮动,就连先前被扔出门外的茉莉也安安静静立在桌上。

他正打量着身处环境,突然,只听房门外“噼啪”一声,像是有人往这边来,他听的真切,当即揽衣推枕,就听一道如黄莺般生脆的嗓音响起。

“师父,您起了吗?”

“进来吧。”

毡帘被掀起,进来一十六七岁的少年,白袍青纹,身量颀长,肤色白皙,两汪清亮黝黑的眸子,唇线平直不苟言笑,腰侧悬剑,一派冷淡自持,出尘遗世的仙童相。

陆崝看着觉着熟悉,又不禁有点忍俊不禁,挺小一毛孩子,怎么一副天界老儿的板正样。

少年拱手行礼,陆崝颔首示意他坐下,那孩子立刻上前几步,直直坐在他身边。

陆崝略显意外,但曾经那个他却毫无表现,只是侧过头道:“昨夜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我要去。”

少年不做任何思考,显然是早就打定的主意。

“我不许。”陆崝冷冷道。

少年明显一愣,完全没想到陆崝会是这么个态度。

“邪海是我当年封印的,现过去千万年,谁知其中有无异变?你这个竹竿一样的身板进去了,给里头的阴怪塞牙缝都不够。”

“我……”

“你是长大了有能耐了,到山下去除祟保民难道不行吗?非得要千里迢迢跑到南海底下去丢半条命才显得你?”

“那师父那年不也是十**岁,却已经名震九州。我为什么就该空学一身本事,却毫无用武之地。”

少年接的飞快,说道后面声音也逐渐微弱,说到底是耍了点孩子脾气,却也委屈得很。陆崝看着他用手指绞住自己衣袍,低头没吭声了。

“我那年是阴怪作祟人间,不得已领兵出战,现在人间安安定定,你就是想找个地方历练也不该去邪海。”

陆崝伸手想抚摸他的头顶,少年却是猛地一躲开,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迎着陆崝错愕的目光道:“我不小了,不是还要师父抱的小孩了,我的决定是不会改的,师父你不必担心我。”

陆崝眼前一黑,喉间涌上一股腥气,突然有种崽子翅膀硬了自己拴不住的无力感,深吸一口气抽回手。

“小鱼儿,是不是我太娇惯你了?”

“闲的长毛往那邪海跑还不能算了,这般为所欲为,不听管教,你要把天捅下来才满意是吗?”

“这腿长在我身上,天下这么大,我若偏要去,师父还能锁着我不成?”

少年不知是故意与他呕气还是怎么着,平日里奉师为天,现下却死活不肯让步,倔驴一头,生怕气不死陆崝。

“好啊,你是翅膀硬了,”陆崝额角突突跳,估摸着一巴掌拍死这小毛畜牲的心都有了,语气少见的严肃,“从今日起,山上结界你不得随意进出,给我呆在屋里,哪也不许去!”

少年看他动了怒,开始是惊讶,后来面上委屈渐渐浮起,红唇微抿,望着他的黑亮眼睛里尽是凄楚,眨动间闪起的是亮盈盈的碎光,一派可怜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什么了。

陆崝看了那么久戏,不得不佩服他,自己再怎么样也不会同一个孩子置气,他那可是头一份,多亏了这毛崽子有个倔驴性子。

“师父别生气啊,我不去了,”少年变脸变得和他一味坚持要往邪海闯一样莫名其妙,扯住陆崝衣袖,悄悄抬头觑觎他的神色,见他神色没有不悦,当即张手顺杆往上爬。

少年身高已经到了陆崝眉骨,抱着陆崝手臂晃了晃,又将下巴搁在他肩头:“师父关心我,是我不懂事,罚便罚了,不怪师父。”

陆崝睨他一眼,少年见他有反应,倒是喜闻乐见,脑袋一歪得寸进尺地往他颈窝拱,尺还没进,陆崝曲起一根手指戳在他脑袋瓜子上,“撒娇没用。”

少年只好缩回脖子,眼中却没有失望,握住陆崝的手指凑到他耳边笑道:“师父不让我去邪海,我不去就是,那我提前下山呢?”

陆崝侧过身子,略显意外。

“多前?”

少年似乎是犹豫了,望着陆崝的侧脸出神一瞬,又眨眨眼狡黠道:“明日怎么样?”

“明日什么时候?”

陆崝没有错过少年眼底的踌躇不定,立刻反问。

少年果然又顿了一下,道:“早上,日出时分。”

“为什么?”

“为什么?”少年垂眼皱眉,不一会儿望着陆崝的眼睛说,“师父说的,山下才是世俗烟火,我们不必拘在这小小山头,那我早些出去难道不好吗?”

“是这么个理,只是有点突然了。”陆崝揉揉他的脑袋,少年配合着低头,像幼犬翻肚皮讨摸似的,细软的发丝裹住莹白指尖,陆崝便低头与他平视,“是发生了什么吗?”

少年摇头:“没有,我只是想去山下看看师父说的世俗烟火,人间百态到底是怎样的。”

“也好,早些知道也好,”陆崝望着那双干净透亮的眼睛,伸手擦过亮晶晶的眼角,“我明日送你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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