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向晚下班回家的时候,南城的天幕已经飘上了一抹瑰丽的橘紫色。
她在一家拳击馆当私人教练。拳击馆离南城的单层出租屋片区并不远,大约只有两三百米的距离。
因此到了房门口,身上因为剧烈运动而蒸起的一层热汗也还没来得及干透。
贺向晚一手从背包里扯出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另一手从衣兜里拽出钥匙,咔哒一声转开了门锁。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男友顾阳站在门口,打量了她一眼,随后退开将她让进门。
“饭菜我刚热好了放在桌上,你先洗下手就去吃吧。”他转到她身后,习惯性地帮着取下她挎在一边肩膀上的背包,顺手放在一旁的柜子上。
贺向晚看他一眼。
顾阳这段时间一直有些奇怪,待她不比以往热情,虽然还是会有照顾举动,但也似乎只是条件反射的遗存,尤其近几日相处,两人比起情侣更像是一对住房搭子。
她没说什么,先去洗手吃饭。顾阳的手艺中规中矩,无功无过,她自己对做饭一窍不通,倒也接受自然。吃完了接过他递来的餐巾纸擦过了嘴和手,便问道:“你怎么一直呆鹅似的杵在这里?看上去蔫头耷脑的,是投出的简历又被意向公司拒了?”
两人是大学同学,毕业后贺向晚凭着几分武力谋得了一份拳击私教的职业,顾阳却对自己要求甚高,连着找了数家公司,不是他不满意对方就是对方不满意他。于是两年过去,他依然是无业游民,靠着写几篇稿子勉强赚些稿费,生活花用的大头还是得依靠贺向晚的收入。他们租住的这间房子也是全靠她自己出的钱。
贺向晚对此倒是无所谓。她也劝过几次,奈何这人铁了心地坚持自己值得更好的,且他也并不是在没有正式工作的时候真就成了个混子,待人接物和与自己相处又算得上融洽,便也随他去了。她对男友的收入没什么硬性要求,反正饿不死,她的财力也还负担得起两个人的开销。
只是偶尔看他简历被拒闷闷不乐的时候会问一两句。她语气一向比较直,他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也从来都耐心回答。不过这一次,贺向晚却觉得,顾阳的态度有些微妙。
事实上他已经微妙了有些日子了。她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丝什么。
顾阳沉默一下。他的神情有一种艰难的纠结。
张了几次口,他终于说话了:“贺向晚……我,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
贺向晚:“哦。”
什么事用得上“坦白”这种程度的词?
就听顾阳接着道:“你还记得,之前,我去一家连锁食品企业面试,然后回来我和你说又被拒了的事么?”
贺向晚:“记得。所以?”
顾阳:“我……我那时向你撒谎了。HR给出的意见是,是否正式录用我有待再行讨论。但是那天他们董事长的女儿也在,她听了我面试全程,又在结束后忽然邀请我留下一同吃饭。”
“我,我当时觉得有点晕,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结果她和我说,她和面试官不同……她很——很赏识我,正好近期董事长在关心她的个人问题,她就问我……”
他白皙的脸突然涨红,支支吾吾了半晌才道:“她就问我,愿不愿意,当,当她的……男朋友。”
贺向晚似笑非笑:“怎么,你没告诉她,你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顾阳的脸色忽然像是被刷了一层灰漆。他咬咬牙,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我是想的!我本来没打算背叛你,我和她说了的!但是她仍然表示地下情人也可以,哪怕我只能做到偶尔在她父亲跟前装装样子!我就——”
他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颓然撑住了自己的头:“我想着,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不仅疯而且渣得可以,但是我这两年一直没找到出路,要靠着你才能维持生计,而你……而你的经济能力比起她,比起她……我不敢想,如果要一直这样下去,我会耗着你一辈子,让你背负着两个人的生活重担一辈子!所以我……我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觉得她的性格也还可以……我知道这实在是有悖道德的行为,我也不能既赖着你又吊着她,我,我这段时间每天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是怕打扰了你才去书房的……贺向晚,我们……我们的缘分也就尽于此了,分手吧。”
一阵沉默。
贺向晚顿了一下,呵了一声:“难为你出轨了还怪委屈的。”
“我没有!”顾阳下意识大吼了一声,反应过来又小声道:“抱歉……我知道,我确实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也没资格争辩什么。只是现在这样子,分手对你我都好。”
他忽然又神经质地唠叨起来:“我和你在一起三年,没有感受到一点温情,我每次低声下气地讨好你,照顾你,换不来你一句温柔的回应。谁的女朋友会是这个样子,会像你这个样子?硬邦邦像块石头,怎么捂也捂不热,而且又冷漠又暴躁,我每说一句话都要先小心试探你的反应……这日子过够了!我也受够了!如果要步入婚姻长久相伴,我只觉得那会是一地鸡毛……”
“停。”贺向晚冷笑一声,“那时候你和我表白,倒也不像现在这么会找补。我不是弱智,你不用就同一个事实颠来倒去地试图让我明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就分手啊。带着你的鸡零狗碎滚出去。就现在。”
顾阳愣住。她的冷静决然似乎让他清醒了一点,反应过来又有几分惊怒:“你这话什么意思……咱们好说好散,有必要闹得难看?邻居看见了你大晚上赶人,会是什么想法……你……”
贺向晚抱起手臂,眼眸里闪过一抹漫不经心的狠厉:“听不懂?需要我数一二三?现在滚,我给你留最后一点体面;要是还磨磨唧唧的,——我拳击服还没换呢。好像没听说过不能打前男友,大不了我就去蹲局子,你想试吗?我不保证能够收住力气。”
“你……”顾阳在触及她眼神那一刻便偃旗息鼓,不敢再说些有的没的,忍耐着站起,转身收拾去了。
贺向晚是真的做得出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两人之所以结缘,便是因为她出手的狠。
他还记得大三时,周末出校在街边小吃摊吃到了不干净的食物,他和摊主理论,那人却是个不讲理的,用极其恶毒的词语骂遍了他十八代祖宗之后,又一伸手扯住了他的领子,钵大的拳头在他眼睛前直晃:“崽种,弱鸡一个,也敢和老子叫板?砸烂你这对不老实的招子,不就看不见腌臜东西了?”
小街的位置有些偏,却还是稀稀拉拉围聚起了人。手指头在飞舞,嘤嘤嗡嗡的小声议论四起,却没有人愿意或者胆敢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仗义出手。甚至连报警求助的人都没有。
他就是一个脆皮大学生的身板,在这彪形大汉跟前当真如同小鸡仔一般。
绝望之下,他紧紧闭上了双眼。如果难免受到折辱,那便不要让自己亲眼看见,至少痛苦可以稍微消减那么一点。
摊主狞笑着蓄力,拳头正要砸到他的眼睛。
惊呼声起,忽然有人拨开人群走过来。一个女生清淡又轻蔑地带笑开口。
“崽种,说谁呢?”
他小心翼翼睁开眼睛,一条细缝的视线范围里,他认出了她,是和他同专业的同级同学。他们在学院活动见过几次,印象里这女生懒于交际,周围人也似乎都有些怕她。
只有她路过这里并且插手。
他默默在心里想,他不记得这女生的名字,只觉得她有一种由内而外的、蓬勃的英朗之美,不像他除了外表清秀和学业算是过得去,再无其他出彩之处。
但她还是有些瘦了。他又担心起来。担心她会被迁怒,会无法招架那魁梧男人咄咄逼人的凶狠进攻。
事实证明他还是太过天真。
这一场荒诞闹剧的收场,是那个英气女生,用并不壮实却有着令人不可思议的武勇爆发力的双手,将男人以一个面部向下的姿势摁在有些脏污的地面上,声音平淡而不可抗拒。
“向他道歉。”她说。
男人奋力地在她铁钳般的手下徒劳地挣动,像一条濒死的缺水的鱼。
“臭丫头!你找死!”他不甘地嚷骂着。
“我说,道歉。我不会重复第三遍。”她语气渐冷。
于是男人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对不起,又哆嗦着从口袋里胡乱掏出一把纸币扔给他。
女生松了手,男人摇晃着站起来,在围观者呆若木鸡的眼神里狼狈地叫骂着跑了。
他正有些懵然,女生看他一眼,也站了起来,随手扒拉下自己披着的外套递过来。
“领口被那个崽种扯破了。不用还我。”
他呆呆接过,低头看一眼自己被撕破的衬衫,没来得及道一句谢,她便毫无留恋地快速离开了。
顾阳最后还是去找到了他的救命恩人,并问清了她的名字。说不出是何种感受,他开始追求她,关怀备至,小心翼翼,热忱殷勤。
或许是她空降的那一刻印象过深惊为天人,或许是因为感激和羞愧交织的复杂情绪,或许仅仅是青春年纪的霎那萌动,总之他从未有一刻如那时一般绞尽脑汁、竭尽全力地想要获得一个人的好感。他的不懈努力也令原本无心情爱的贺向晚终于动容松口,他们在大三下学期的暑假正式确认了关系。
说来可笑,因为某些微妙的原因,他们虽为情侣,他也只敢向她索取过拥抱。而或许是初次恋爱生疏,她在这段关系中几乎从没有亲密的情感表示,这三年只主动牵过他的手。他最初也心满意足,会因为每一次她主动递过来的手而心潮涌动。
……直到现在,三年的情意被时光稀释,兜兜转转走回原点。
顾阳沉默地收拾起了最后一样属于他的东西。在离开这座他们一起生活了近两年的出租屋那一刻,他回头望了她一眼。
她仍旧抱着手臂稳稳站着,眼神里不见一点愤怒悲凉,只有早就看透一切的冰冷讥诮。
他逃也似地出了门。
心中忽然便生起了一种预感。
这一去,她将乘风踏云,前路无限;而他则会永难回头,直坠深渊。
……
贺向晚赶走了出轨的前男友,眼神只空了一瞬便拿起了手机。
划拉几下找到一个备注是“缺心眼兄弟”的聊天界面,她手指如飞,嗒嗒地打了三句话,点了发送。
[nightmare]:喂,还活着?
[nightmare]: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nightmare]:我恢复单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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