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约一刻钟之后,贺家堂屋里迎来了两位熟悉的客人。
小晚爸妈按着小晚坐在了大伢身边,又忙忙碌碌地各处搜刮了一些上得了台面的零食摆了一盘,殷勤地喊着大伢妈:“田家大妹子,今儿原是要为两个孩子的大事筹划,虽说我们家没几瓣子儿花,但到底要郑重些。这点东西,你敞开了和你家大伢吃就是了。”
田婶子笑着推辞几句,熟稔又慈爱地拍了拍小晚的肩膀:“贺大哥,贺嫂子,莫说这些见外的话。俩孩子都是咱们看着大起来,也算青梅竹马了。小晚这孩子打小就聪明能干,比起大伢来可强过太多了。我老说想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呢!”
小晚一撇嘴,说:“我也没什么好的,值不得婶子这样夸。”
大伢立刻说:“不要这样讲,你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了。”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先闹了个大红脸。小晚瞪了他一眼,也咳嗽了几声。
长辈们善意地笑起来。
小晚妈紧赶着接上话头,眼角撩了一下看着明显不自在的大伢,笑问:“你既说我家小晚好得很,那过来做我家的女婿好不好呢?”
大伢的脸更红了,在长辈们的起哄声中,他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人。
小晚垂着眼睛,并不看他,只看着地面。
他怦怦乱跳的心脏到底是降下了速度。
大伢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深吸了一口气:“妈,贺叔叔,贺婶子,我……我和小晚可能让你们有些误会了,我们……我们之间,也就是伙伴的关系……”
小晚抬起了头:“爸妈,田婶子,他说得没错,但是先发起拒绝的人是我。大伢很好,只是我和他无缘,这件事情,你们之后也不要再提了。”
原本欢笑着的堂屋忽然安静下来。
大伢攥紧了自己的衣袖,田婶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小晚妈惊得从椅子上噌一下站起,又被小晚爸拽了回去。
她气得浑身发抖,手哆嗦着指着小晚:“你这没福气的死丫头!你和大伢怎么就没缘分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是啊,怎么就没缘分了呢?
这个问题,小晚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只是冷淡地开口:“你们要给我定亲,也是自作主张,从没问过我的意见。”
“这件事情,是我辜负大伢,也对不住田婶子疼我这些年。该我的不是,我都会一个不落地赔。”
“但是,要想给我定亲,就不用白费力气了。”小晚顿了一会,又异常平静地说,“我和这个村子里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有可能。”
“你,你——”小晚妈快要被她气傻了,“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小晚冷笑起来,“妈,这话由你来说,不合适吧。”
她看向失魂落魄的大伢,目光里到底带了几分歉意。是对于自己无法回应他的感情又给不出理由的歉意。
“现在我说这话,是为了避免以后你们的追悔莫及。”她道,声音突然和缓了一些,“你们就当成,是我无意嫁娶好了。”
三位长辈你看我我看你。
半晌,田婶子打圆场道:“好了好了,也先别争这个。就算是要定亲,不是也得看你们年轻人的意思么?贺嫂子,你也别气了,大伢做不成你家女婿,也是俩孩子不合适在一起。小晚既然不愿,定亲的事就搁着罢了,咱们两家又不会因为这个就疏远了去。”
她又安抚小晚:“小晚啊,别说什么对不对得住的。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大家都知道。”
大伢回过了神,也说:“小晚,你从没辜负我,不要内疚了。”
小晚妈脸色好转了一些,但还是气不顺,又重重哼了一声:“我看,你俩少给这丫头帮衬。她就是欠收拾,赶明儿我请了张大仙上门,倒要看看她被哪个鬼迷了心窍!”
小晚爸:“你弄这些做什么!”
田婶子脸色一变:“贺嫂子,你发昏了?!你把小晚当成了什么?”
大伢也急了:“贺婶子,小晚人好好的,哪有什么鬼?”
“砰!”
小晚脸色阴沉地把一个瓷碗砸到了地上。
瓷碗一瞬间崩裂成数片,在地上四散溅开。
她站了起来,目光森然地看向了小晚妈:“我之前已数次劝说,你不仅全然当成耳边风,还敢将主意打到我身上!你也不用急赤白脸的,我这就去寻你的大仙看个究竟。到时候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是死是活,可由不得你!”
小晚妈被她这一身气势吓到了,张大着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小晚爸也瘫软下去:“囡囡,你……你是要去杀人吗?”
小晚再不理会自己的父母,转身大步向门外走。
田婶子忙一捣鼓儿子,又疾跑上前,一把抱住了小晚的腰:“好孩子,你妈拎不清,你也别做傻事把自己给毁了!”
大伢冲出去,拦在小晚面前,声音还在打着颤:“小晚,别去了,这种人不值得你这样……”
以小晚的力气,她完全可以一把甩下田婶子箍住她腰的双手,并且撞开试图不自量力拦住她的大伢,直接冲出去。
但她还是停下了脚步。
叹了口气,小晚尽量放轻了手势,一根根地掰开田婶子的手指,对犹自试图阻她去路的田家母子道:“想什么呢,我就是去和他谈谈。无冤无仇的,哪有那么容易就想把人给杀了。”
田婶子:“那……”
她让了一步:“让大伢陪着你去找吧,免得你太过冲动。你爸妈这里,我和他们说几句。”
小晚不说话。大伢近乎哀求地看着她。
下一刻,他就被人扯住袖子拽着走了。
一路上,两人并不像往常一样无话不谈,而是沉默行走,小晚走在前面,大伢落后几步,非常努力地跟着她的速度。
他们发现,村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往常这个时段,家家户户都大开着门。村子所处的地带偏远又封闭,村民们本分朴实,没人觉得会有小偷趁着门没锁溜进家中盗窃。邻里关系又融洽和睦,家中人出门,总是恰好便能与路过的同村人攀谈几句,甚至有时候还会聊上一整天。
然而今天,他们路过的人家,无一不是大门紧闭。
小晚带着大伢一户户地敲门询问缘由,里头的人只开出了一条门缝,所有接受问话的人都神神秘秘地告诉二人,他们马上就不用再过这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艰苦生活了。
小晚听得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回话的女人压低了声音:“小妹子,你不知道张大仙之前开坛问天,请下了一位神灵,就在刚才,神灵听说大家都想过得自在一些,已经允诺了我们的请求。所以啊,一听说这个好消息,哪还有人高兴下地或者养那些小玩意儿呢。你们俩不待在家里等着享受,还跑出来做什么?要是还在为生计奔波,那可就太傻了唷——”
“原本呢,大家只是想着请大仙来家里驱邪,散散捉襟见肘的晦气。”女人嘴角一努,“可谁知道这家伙有些道行,说挨家上门太麻烦,不如想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这可不,还真叫他把神灵给招下来了!”
“你们两家竟不知道?”她伸出手来将小晚往回推,又朝着大伢挥了挥,“走吧走吧,快回去和自家长辈报喜去。”
“砰!”
大门在眼前合上。
一向下盘比石磨还稳当的小晚忽然发起了愣,居然叫这力气不算大的女人推了个踉跄。
大伢赶紧扶住她:“小晚,没事吧?”
小晚的目光空白了一瞬。
然后她脸色陡变,猛地跳起,一声暴怒的“去他大爷”刚冲出口,人已经揪住了大伢的胳膊向前狂飙而去。
“你……去哪里……”大伢的声音被两人狂奔掀起的风扯得支离破碎。
“祠堂!”小晚充斥怒火的大喝破风而至,“这王八犊子!今儿我不宰了他,我就不姓贺!”
大伢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用来奔跑,脑中晕乎乎的转不过弯:“什……什么?!”
小晚不再回答,拉着他闷不吭声地猛冲,一分钟后,两人出现在村里的宗祠大门前。
轰!
小晚恶狠狠一脚踹出,这一脚用劲了全力,在大伢震惊的眼瞳中,映出了宗祠大门脱开门框砰然倒地的景象。
平倒的红漆木门现出了鞋印的凹坑。小晚拉着大伢踏在门上冲进了内部。
他们二人作为晚辈,几乎没什么机会来这里参与祭祀活动。但小晚的目光巡视一圈,很快便有意地锁定了梯墙上摆放的一排排祖先灵位。
“……你在找什么啊?”大伢莫名有些害怕,下意识握紧了小晚的手,只觉此地阴森寒凉的空气似要渗透进他的骨髓。
小晚默了一下。她问:“你知道为什么,这个所谓的大仙一请下神,全村人除了你我两家,立刻就都知道了么?”
大伢苦苦思索,什么人能够在短时间内通知分散在村子各个地点的每户人家,却又不引起轰动?
他迟缓的思绪,在脑海里与某个可能擦身而过。
大伢的脸色变得惨白:“所,所以,真的有——”
那一个可怕的字眼还没出口,小晚的手已经抓住了其中一块灵牌。
抓住的同时,一根手指抵住正面,另一根手指按在背面,向前重重一顶。
咔擦!
灵牌被她两根手指,生生折断!
啪嗒两声,断裂的两半灵牌落地。
在它被小晚用脚踩住的前一秒,眼尖的大伢借着幢幢烛光看清了那上面写的字。
【始祖公张氏讳上大下仙之灵位】
“别人都以为你是‘大仙’,那只是因为你用自己的名字,和一点狗屁不通的厌胜之术骗过了所有人,除了我。”小晚的脸一半沉在烛光照耀不到的黑暗里,声音冷厉如刀锋,“张大仙是吧,给我滚出来!”
脚下的异物感骤然消失。
祠堂中忽然出现了一个身披黄绸大褂,躯体从腰部弯折成诡异的直角,皮肤枯干如同树皮一般紧贴着骨骼的,不断低低呻吟的老者。
“嘶……你这小丫头……不知尊老……吾乃高你九辈的先祖,你竟敢……你竟敢……以如此不敬的态度……直呼吾之姓名……”
“你既为老不尊,我又有何不敢?”小晚一只脚狠狠碾上了他的脖子,“龟缩在一块烂木板中,死了不知多少年还要小鳅作浪,你该不会一直在自己感动自己吧?”
张大仙的喉咙咕嘟嘟地响着痰音,在她不留余力的踩踏下艰涩地发出难听至极的嘶哑笑声:“吾之后辈……咯咯……不堪劳动之苦,愿获永生之福……吾为先祖,不过满足其小小请求,有何……不可?”
小晚转头问大伢:“躺在家中,无须劳作便可获得无穷无尽食物与财富的日子,你觉得如何?”
大伢虽然被眼前的情景惊吓得呆了,乍听此问,他的回答还是遵循了本能。
他犹豫地开口,声音甚至还带有一些疑惑不解:“这有什么意思呢?如果人过的是这样的日子,那和埋在土里逐渐腐烂的尸体,应该也没什么区别了吧。”
“……其实我,”他皮肤因为恐惧冒出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一刹那却似乎回到了几个小时羞涩青年的心态,“我最期待的生活,是每天都可以等在你家门口,等着你……等着你和我一起去割猪草。”
小晚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大伢说着,又低下了头:“当然……哪怕只是想想,我就很满足了。”
“……哈哈哈哈哈哈!”张大仙的身子疯狂地抽搐了起来,他蓦地发出了一串怜悯又不屑的大笑。
小晚狠跺了一脚:“老货,你又在鬼叫什么?”
张大仙嘶声道:“晚了……晚了……尘埃落定,所欲成真!”
“神明佑我!”
“神明佑我!”
“神明佑——啊!!!”
咯吱,咯吱,咯吱。
他的头颅被小晚一脚踩碎。颤动的身子也像一条被抽走了脊骨的蛇,软软贴在了地上。
一阵温度低至冰点的风吹过,地上瘫软的张大仙只剩下了一张空瘪的人皮,小晚再踢了一脚,人皮就像薄脆的饼干一般碎裂成了无数片。
她回头看向大伢,脸色突然难看至极。
张大仙被她踩烂的同一时刻,大伢抖着嘴唇,脸色煞白地捂住了肚子,弯下了身!
他已经站不住,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小晚立刻飞扑过来,她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接住大伢歪斜的身子,将他抱起,狂奔而出。
她冲得太急,一边肩膀硬生生地从门框处一路擦撞了过去。骨裂声响起,小晚眉也不皱,快而稳的脚步腾挪伴随着大声的命令:“你先忍忍!”
大伢无力地缩在她怀里,浑身剧烈地打着摆子:“你……你,你……很疼……吧。”
小晚大喝一声:“闭嘴,给我撑住,我不信我没有办法救你!”
多可笑啊,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是个死人了,居然还在执拗地关心她疼不疼。
她的心脏在胸膛里狂乱地跳动起来,血液疯虎一般四处乱撞,似要冲破血管炸成满天鲜红的烟花。
该死,该死——
要快,要快,必须要快,他等不及了,他们都等不及了,现在只有她能,只有她能——
她好像忽然便学会了缩地之术。
一转眼的时间过,她抱着大伢,出现在了自己的家门前。
她记得自己出门时,家门被推得很开。但是现在,它又被锁了起来。
砰!
她又一次硬生生撞了进去。
她看到了三具白骨。
两具姿态平静,就像是它们的主人从容地走向了死亡。
还有一具蜷缩成了母体中孕育的胎儿样貌,显然经历了极其惨烈的挣扎过程。
怀中的人轻轻一动,大伢断断续续地问:“……小晚,我们,回家了……吗?”
小晚无声吸了一口气,用自己的一只手,盖住了他的双眼。
“嗯。他们聊得累,都睡下了。”
她的谎言非常拙劣。
他们都睡着了。
再也不会醒过来。
她也根本不知道该怎样逆转这有去无回的变化。
大伢的呼吸也淡了很多:“……嗯,那我,我们……轻点说话,不要……吵到了……”
“好。”小晚也压低了声音。
大伢的体重变得越来越轻,她抱着他,坐在了一只空椅子上。
“我,也有点,想睡。”他梦呓一般地道。
小晚轻掐了一下他的手,手上的感觉十分枯涩。她忽然道:“我听说,哭可以止痛。”
“你,疼……不,哭。”
“我不需要止疼。因为我不会恐惧。”
“……你,没事,真……好。”
他指的是她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小晚沉默了一下。其实她一点都不知道如何才能减轻人的痛苦。
她不信没有办法救他。
但她无从知晓什么办法才能救他。
她只能用空出来的手,像拍睡婴儿那样,一下下拍着他的脊背。
手指触到了坚硬的物体。
是他从足底开始一点点褪去血肉后,露出的森白骨骼。
他的眼神变得空洞。
唯留不需要条件维持的反射活动,支持着他机械又鲜活地作出最后的邀约。
“我,困,睡,明,等,你。”
小晚:“我知道,我会去。”
惨白的皮肉剥离殆尽。
骷髅头对她露出狰狞而纯挚的微笑。
小晚抱着一具蜷缩的骨架,怔怔地坐着。
大伢和她差不多高,她抱着他的头时,他的腿会耷拉在地上。
现在,他折叠成了将要被母体娩出的模样。
她又将目光投向了地上那个骷髅球体。
……那是田婶。
原来心有不甘的死亡,要承受这种程度的痛苦。
但是,他们凭什么要为多数人自私的意愿陪葬?
而她又凭什么,可以毫发无损地,在这场席卷而至的浩劫里留下?
她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家门口探出的那张憨笑的脸,想起了口感粗粝蒸腾着热气的高粱面饼,想起了跳下田埂时刚一伸出又赶紧缩回去的腿,想起了他们不计代价也不求报答的回护。
还想起了他总会因为见到她而漫上代表着羞赧颜色的脖颈。
“我之前说过,你脸红的样子很傻。”小晚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骷髅的面颊,“其实那样子挺可爱的……比你现在的造型可爱多了。”
“其实对我来说,事情没有任何区别。毕竟每次带着你干活,都相当于我得干两份工。哦,这样说也不对,我之后可能还得带上一份。”
她的语气很平静。
像每天雷打不动的相逢,也像春草应着时节,自土中悄悄露出芽尖。
“啪。”
一颗透明的水珠落进了骷髅的眼眶。
“我听说,哭可以止痛。”
……大伢。
我替你落这一次泪。
你就,再也不会疼了。
贺小晚和田大伢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会一直抢过你力有不逮的活计为你续上满满一篮子最鲜嫩的猪草,就像你会始终毫无保留地将最赤诚的情意从心中捧出送到她面前一样寻常。
我是贺小晚。
但我也不是贺小晚。
因为,我本不属于这里。无论是这座村落,这片空间,还是……这个名字。
我不需要止疼。
因为我不会恐惧。
我是——
贺向晚睁开了眼睛。
……
她已经不再需要挨家挨户地踹门。
因为所有小楼的大门,都会在她经过的那一瞬间无声打开。
像巨兽张开黑色的嘴洞,朝世人显露内里被吃剩的白色残骸。
这里,是这个空间的边界,也是时光倒流的拐点与尽头。
她被传送至此,看过它的生机,看过它的衰落,看过它数载人力写沉浮,看过它舟行浪里终倾覆。
看过它汗水涓流汇成青绿菜叶上晶莹露珠,也看过它顽心痴愚化作灰黄田土里堆垒白骨。
看过它扭曲自然之道,也看过它承受回旋之镖。
见它重生,也证它死去。
【“吾愿尔等黑夜交换白日,以沉梦代替醒觉。”】
只有尸体才会做一场永不睁眼的梦。
只有死亡才害怕黑夜的暗讽。
而活着的人,会期待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会不满足安于室内的休憩,也会用纯真的笑颜,去迎接每个早晨初次相见的爱侣。
抬眼看向头顶的天空,她淡淡道:
“可以醒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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