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何依怀里的绿领结米奇玩偶咧开的笑嘴中，鲜红舌头向外耷拉下来，一个灰黄色的小身影猛地从里头窜出，在圆桌上无头苍蝇般跑动。
下一刻，一柄小匕首飞出，银光一闪，没入老鼠的颈部。
鲜血从刀口流出来，在圆桌上积成了一个圆形的小水潭，反射着顶灯的光芒。
何依张着嘴，险些又发出一声尖叫。
张一元收回手，松了一口气，向众人解释道：“这柄匕首是我的道具。”
他又安抚何依：“小何，没事了，你……”
他忽然顿住。
何依并没有看任何人。她的目光呆滞地放空，脸色也变得惨白：“有老鼠，有老鼠！！！”
刘洪张望一圈，莫名其妙地问：“张哥不是扎死它了吗？哪还有老鼠？”
贺向晚猜出了原因：“是她的第二个场景吧。”
何依大喘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听声音依旧有些发抖：“是这样的，我小时候住在农村奶奶家，因为厨房里存放的食物总会莫名减少一些，木柜门上也有啃噬痕迹，所以奶奶说是有老鼠偷食。奶奶在一些地点放置了捕兽夹，还叮嘱我不要乱碰。有一天……我看到……看到奶奶家楼梯角的捕兽夹上夹死了一只很大的老鼠，它的肚子破了，内脏流了一地，我现在……脚下正踩着它的肠子。”
她扁了扁嘴，快要哭了：“我想抬脚跑开，但是根本动不了。”
除了张一元之外，所有人都描述了自己看到的场景。
贺向晚：“我现在需要确认一件事。”
她的视线在所有人身上停留了一秒：“看到场景的人，是不是都被某种力量固定在了场景中，有一种无法移动的感觉？比如，像我这样，以一半踩空的姿势被‘钉’在悬崖边上。”
童可薇：“是的。以我为例，血液是不可能凝固在空中而迟迟不落的。这根本不符合物理规律。另外，我拿刀的手……有种被谁制住的感觉。”
头痛似乎令她说话费力。尽管逻辑清晰、语气镇定，她说完后还是深深皱起眉。
宋泉眨了眨眼，又一串汗珠滚落额头，掉在他的白衬衫上：“我面前的公司领导们，虽然我清楚他们是在指责我，但是，他们的动作和神情都像是一段视频里被暂停的一帧。至于我本人……跟何小姐描述的一样，也不能挪动脚步。”
闫曼然的眼睑已经哭肿了：“我……缩在墙角，将自己抱成了一个球的形状，维持这个动作需要力气，我觉得很累很累，可是我展不开身体……”
刘洪骂骂咧咧地哼道：“别说，这死鬼都要贴我脸上了。我是不是被鬼上身了？不然怎么逃不掉来着。”
张一元双手捧住头，想了想，问道：“咳，说到这个，游戏规则里讲的‘场景叠加’究竟是什么意思？目前为止，只有我还没看到第二个场景，只能请各位为我解惑了。”
贺向晚：“我认为，‘叠加’的意思是看到一半小屋场景和一半第二个场景在视野**存。不过，各位需要关注一件事。”
她顿了顿，强调道：“在小屋场景，我们是可以自由动作的；而第二个场景，则各自受到各自的限制。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有人可以离开自己的座位。”
所有人在验证了她的结论之后，都点头同意。
何依塌着肩，一脸沮丧：“再这样下去，我都快对老鼠免疫了……还有，这椅子上就跟涂了强力胶水似的，我整个人都黏在上面撕不脱。”
童可薇：“更准确地说，小屋中的我们应该是只有上半身能动。”
她和贺向晚对视一眼：“大家尽可能将注意力集中在小屋这边。否则，随着时间推移，第二个场景对我们的消耗速度会变得更快。”
何依听了，说：“这哪里温馨啊？分明是脱敏训练吧——诶？！”
她惊呼了一声，眼睛又定在了某个点，仔细辨认了一下，喜道：“等等，我收到了主持人米奇的提示！”
张一元：“小何，方便告诉我们提示的内容是什么吗？”
众人都看着何依。
何依用力点头：“好的。”
她念道：“【蓝色是错过，黄色是死亡，橙色是愧怍，紫色是痛恨，青色是罪孽，红色是封闭，绿色是阴霾】。”
读着提示，何依脸上五官皱成一团：“嗯……这些颜色分别对应每个人的米奇玩偶领结，是我们……的代指？”
贺向晚：“进一步，是我们看到场景的意象概括。”
“有道理！”何依茅塞顿开，“我明白了，我是绿领结，我的‘阴霾’是死老鼠造成的阴影；晚姐你是黄领结，跳崖的后果是死亡；宋哥是橙领结，因为工作失误而愧疚；薇姐是紫领结，痛恨害死妈妈的继父；曼然是红领结，因为被孤立而自我封闭；张哥是蓝领结，场景还没出现；刘洪是青领结……刘洪的这句我不太懂。”
“你是干了什么坏事吗？”她盯着刘洪，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有……有什么好问的！”刘洪脸色难看地大吼一声，像是被踩到了痛脚。
旁边的闫曼然被他的吼声吓到，害怕地别过头，上半身朝着宋泉的方向靠去。
何依有些不高兴：“你不说理由还一脸反感，我们怎么相信你？”
童可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冷笑接过何依的话，看向刘洪，目光中的讽刺意味深浓：“很好猜，他都说了鬼要向他索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老乡的死，跟你的关系应该不小吧。”
刘洪更加被激怒，狠狠跺了一下地：“你爷爷的，要不是这破地方小，人又站不起来，老子高低跟你打一架。你一个杀人犯，有什么资格说我？！”
“砰！”
贺向晚坐直了身体，拍了一下圆桌：“够了，吵什么？”
她拿出【普通铁镐】，漫不经心敲着桌面：“我这个道具捅过神，不管你信不信。”
“有些人最好明白，实事求是在这个地方是义务，不是你随心所欲的权利。”
刘洪：“你……你干什么？！”
“说的就是你。”贺向晚漠然看去，“我可以保证我的准头能让铁镐穿了你不听话的舌头，而你确定，你能保证自己活得过这个副本？”
“我……”刘洪不由得出了一背冷汗，黄外套都粘在了底下的无袖衫上，他的手哆嗦起来。
明明他才是通过了三个副本的玩家，但在贺向晚的对比下，气势却明显矮了一大截。
这一刻他是真的相信，坐在自己对面、神色慑人的黑衣女子会杀了他。
他咽下一口恶气，不甘又畏惧地开口：“行了，我知道你们都不待见我，那我说不说，也没什么所谓。死老光棍让我帮他买彩票，结果彩票中了大奖，我觉得这里头有我出力，凭什么不能分一杯羹？他不肯，拉扯中把我搡在地上。我气不过，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就砸了人脑袋。乡里人不知道彩票这事，以为他倒霉自己摔得。谁叫他小气？死了活该！”
他说完，发觉众人看他的目光更鄙视了，气得呸了一声。
贺向晚：“所以，‘罪孽’指的是你因财杀人一事。”
“管它什么事，反正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刘洪道，又怒气冲冲地对着众人，“看我干什么？我又不会砸了你们脑袋！”
没人搭理他，因为刚才还表现正常的张一元忽然趴在了桌子上。
闫曼然无意中抬眼，瞧见了他的状况，担忧地问：“张哥，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张一元经她一问，才勉强放下挡住脸的手，众人看见了他眼里欲掉不掉的泪花。
小屋陷入了寂静。
微微沉重的气氛里，张一元神情憔悴，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年：“我……看到了我的第二个场景。”
他努力地对众人挤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笑，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一条陈述的脉络：“还没进游戏的时候，我和我的女娃娃住在一起。老婆去世了，家里的开支全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只能拼命打工挣钱，想给孩子一个好生活。但我没法分身啊，顾得了工作就顾不了她。”
“我娃娃五岁时就确诊了先心病，嘴唇老是发绀，身子也很虚弱。我带着她，一边打工一边求医问药，她也很听话，从不过多要求我什么。”
“她七岁时，周末下了学在家，恰好是生日，她想我陪她过。但我想着攒钱给她买药做手术，就哄她说，爸爸干完这一趟工地的活，今儿晚上八点一定回来带你下馆子过生日去。她很高兴，就答应了，跟我拉了勾，自己乖乖按我说的待在邻居叔叔家里写作业。”
“但是，但是……八点的时候，我刚敲开邻居的门，就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邻居说，他上了一趟厕所，出来时就看到我娃娃倒在书桌前……抢救尽力了，她还是永远离开了我。七岁生日她得到的礼物，不是最爱的草莓蛋糕和小裙子，而是一纸死亡通知书。”
“现在，我正跪在属于她的冷冻柜前，我知道，很快她就会被推去火化了。我泪流满面地磕头，说小宝，是爸爸该死，是爸爸错过了你的生日，错过了和你的最后一面。”
他的嗓子有些哑了，像是压抑着翻滚的痛苦岩浆：“如果这里不是副本，小宝会很喜欢这些气球和蝴蝶结的。如果她好好活着，现在该和小何一般大了。最疯狂的时候，我想跳进火化炉随她一起变成灰烬，但转念一想，我的小宝做了小天使，她又怎么能同意地上的爸爸到那里来陪她呢，那只会让她更伤心。所以这些年，我也就这么一个人撑着过来了。”
“小宝走了十五年了。”他安静地抹掉自己的眼泪，“我做了很多年的没事人，终于又被提醒了我的错过。我这性子……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多话，占用各位时间了。”
一时间没人说话。
童可薇仰着头，像是要倒回那些殊途同归的疼痛；闫曼然的眼泪从张一元的话起了头便没停过；何依一听到小宝本该和她一样年纪就哭倒在桌上；宋泉捂住了眼睛；连刘洪也低眉敛目，不再嘀咕任何不友好的字词。
“没关系。”贺向晚最先打破沉默，道，“你……节哀。”
副本中，到底不能将太多精力花费在现实世界的过往情绪里。张一元平复了心情，道：“谢谢。”
他顿了顿，说：“大家都描述过自己的场景了，但我还想问小贺一个问题。”
“你之前说……跳崖，是……什么原因？”
张一元话音刚落，贺向晚便成为了目光的聚焦点。
何依从桌上撑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她。
贺向晚知道，一定有人会这样问她。
因为综合所有人的描述，只有她的故事，是无头无尾的。
她并没有任何悲伤或是痛苦的情绪流露，只轻轻扯了一下嘴角。
道：“因为‘想不开’。”
“和你们不同的是，我失去了一段至关重要的记忆。这会让各位对我的经历感到费解，当然，我对自己的费解不会比你们少。”
“我只能说，我曾经和某位对手打了个赌，赌我可以拯救我想要拯救的一切。我并不提倡自尽，那是因为方法和选择有无数种，但是——”
她话锋一转。
“当我发现穷举之后唯有绝路，我就知道，即便脚下是高不可测的悬崖，面前是粉身碎骨的结局，我，也非跳不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