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从小,我就是一个谎话连篇的孩子。胆怯、狡猾、扭捏的品质好像从一开始就生长在我身上,而不是后天形成。在我意识到这件事以前,长久以来在记忆里我都被自己描绘成一个受害者,并且不断回顾并深受折磨于那个女人用一个孩子怎样难以承受的方式、下怎样的狠手一次又一次惩罚我。我对她怀着很长一段时间的恨意和恐惧。
我有很清楚的记忆的时候,大概是在六岁,很可惜,没多久我就被送到那个女人家里。在更模糊的印象里,我被一个老妇人养大,她对我不算不好,至少,存有不少温情画面。在很久以后我开始明白我们之间真正的关系,并惊讶于这些温情的画面的存在,也许,是那个女人对我太坏了,以至于这个老妇人————似乎我喊过外婆的人,在对比下于我有很大的温情。反正,我最初的童年,还真正是个幼童的时候,不曾觉得遭到恶劣的方式对待。
一切的开端都围绕我来到那个女人的家。我很清楚的记得那时我刚满七岁,在一个小学没有念完半年就转学,经过整个寒假的停顿后直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不怎么好的地方读二年级。我很矮,在未来的六年里,一直到经期前的发育期我都比班上所有人矮,又瘦又小,苍白扭捏,搭在身后的头发长而细,呈现出缺乏营养的棕褐色,一扯就断————那些后排的男孩子不止一次扯断我的头发,或是将纸片粘在上面。
那时我就是这样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不爱说话,好像不会说话一样,我的成绩也差的可怜,可能因为从一开始就衔接不上半年的跨度,以至于后来我从没离开过班上的倒数。班主任一直对我很包容,甚至刚开始,她可能想过要关照我,因为我坐在第一排的角落,她能很清楚看见那些人如何扯我的头发,尝试解决,但也正是这件事情让她发现我是个坏孩子,本能里带着恶意。我阐述了我所收到的对待,精心编造出一个谎言,将一切夸大。一个七岁的孩子和一个三十岁的人民教师,我的谎话在她眼里简直天真得可笑,不过她选择包容,一直到今天,我想起那个谎言,都觉得自己不仅胆怯、狡猾、扭捏,还傻的要命。从此以后对我就只剩下包容,我无数次希望我在家里遭受到的惩罚能引起她的怜悯,不经意露出那些胳膊上的淤青。可惜她太忙了,一个班级需要顾忌的孩子就有五十几个,又或许,我那么一点点无声的暗示,她根本没有看出来。
二年级的期末,我因为实在受不了那个男孩的欺负,想要报复,犯下一个很大的错误。我几番选择,偷走班上一个高傲的女孩的二十块钱并塞到他的书桌里,我想这件事情如果没有败露,我就拿走这二十块钱去超市买那一大包我让流连忘返的奶糖;如果败露,那个男孩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可我没想到这件事会败露的那样彻底,俨然间就变成一个十分严肃而且道德败坏的词汇套在我身上,班主任严厉的批评了我,我的脸烧的飞红。在我还没有弄清楚她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开始相信她的话,哪怕教室的天花板是肮脏又空白的,我相信学校已经安排了监控来监视我们。
我永远记得那天回家,自己是怎样被毫不留情拖到床上,她拉下我的裙子,用一条又长又硬的木棍打我。那条木棍那样长,我知道不可能,不过在记忆里它真是比我还要长出一节。她死死按住我的腰,不训话,只是疯了一样抽我,从我的臀部到大腿,最后只剩一条一条凸起一厘米高的肿痕。我无数次想要用手挡住伸手,无数次想要伸手把裙子拉起来,无数次尖叫、哭喊、挣扎,都没有用。
她打完,就不管我了。妈妈似乎从来不会生气,只是她从来没有高兴过,对我无比残忍又严厉,我总是哭的昏天黑地,然后开始思考,我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那么年轻,如果是,那么她二十岁之前就生下我了。她穿着打扮,永远画着精致的妆,身上有股香水的气息,似乎一直做着体面的工作。可是她抽打我的时候就这么狠心,不顾我的狼狈。从那时开始,我讨厌那些漂亮、清冷,身上没有一点点亲切,化着妆还有香水味的女人。以至于后来我无比倾心于一个,干净的像是白开水一样、温顺、善良又甜蜜的女孩,跟我的妈妈完完全全相反。
我的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是在畏惧和疼痛中度过的三年。我时常记得我无法好好坐在学校的硬板凳上听课,我总是又痒又痛,每当她凶狠的对待我,第二天就会像忘记一切一样。她从不管我的学习,不会批改我的计算题,可是有的是地方责怪我,有的是方法惩罚我。罚站永远是轻的。也许从那时起,我就是一个狡猾又爱撒谎的坏孩子,我不爱说话但是爱哭,我一哭她就把我关在家里昏暗的杂物间站着不让我出来。我忘记有多少次这样的经历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我记得有一天我哭了很久,我的声音是那么洪亮,为什么没有人能听见,却只有她听见?她最后被我哭烦了,打开杂物间的门,光线围着她清瘦的身影一齐涌进来。她已经在我面前卸了妆,换了件居家的长裙,走廊暖黄的光线撑在背后,如此一来,身上居然也隐约透露出一点点温情,甚至霎那间,在她还没做出任何表情和动作之前,我很想去抱她,我又累又害怕。然后下一秒她抬起手,一巴掌扇在我的嘴巴上,我差点就地倒下去。
第二天我被请假没有送去上学,那是妈妈第一次对于打了我这件事有所反应。我在家看了一整天的电视,晚上她下班回来,手里提着一盒蛋糕,就像要为我庆祝生日,她逼着我把它吃完,导致我在夜晚呕吐不止。
我光着脚小心翼翼的在厕所来回,不敢在地上弄上一点呕吐物,非常害怕她会发现这件事情,我对她的惧怕已经大于所有一切。她似乎对我漫不经心、毫不在乎,又似乎过分关注我,所以才会找到我的错误,所有责罚都不近人情。一直到五年级之后,她才渐渐淡去我的生活,家里突然请了保姆,而她长期不在家里,甚至六年级整一年,我跟她见面都没超过两次。
可是我的妈妈依旧在我的童年里留下太深太深的烙痕,这个烙印不断影响着我,像岩浆一样缓缓流动,不曾熄灭的散发着暗淡光芒。我上了全住宿初中,被扔到另一个家庭照顾,说是照顾,其实也不过是周末回去吃几次饭,那个家庭对我很宽容,不过他们过的很拮据。我时常在闷热的十人宿舍或者周末那个小的只放得下一张床的房间里思考,想起她,想起我的过去,在宽敞的客厅里,阳光荡在地板上像是清水一样。每次她准备要打我的时候,我发现被她拽到最近的桌面、沙发或是床边的距离是那么远,我感觉自己快要溺死在那里。在挣扎中我也打碎过那些有点价格的装饰品,甚至是柜子里的一瓶红酒。
在新的家庭中,我一直觉得她不要我了。说不清楚是逃脱痛苦,还是栽进一种新的痛苦里,初中的我却过得更加战战兢兢,哪怕没有人会惩罚我,甚至没有人会管我。我每天都忧心忡忡,感觉下一秒就要死去一样,永远欠着脑袋,身体微微蜷缩,哪怕某个友善的女同学站在身后轻轻喊我一声也会被吓一大跳,然后口齿不清又焦急的想要回答,最后甚至会流下泪水。我感觉自己手心里就这么捧着自己的灵魂,看着它一天天发展,手指稍微轻一点重一点它都感觉疼痛。我开始生长,我身体的每一点点发育,每一点点变化都让我敏感、羞愧难当。
渐渐的我变成老师也不关注,同学也不搭理的孩子,我甚至没有撒谎的机会,不敢有任何坏念头,也没有朋友。我一天一天瘦下去,剪短长发,整个人轻飘飘的,毫无营养与根基,以至于初三毕业后妈妈再次看到我的第一眼,我分分明明注意到她眼里闪过的一瞬差异与愧疚。哪怕时光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依旧年轻、漂亮、清冷,没有一点点亲切的感觉,立即让我感到害怕、想要逃跑,可是我心里居然有那么一丝庆幸。
她把我带出那个家,入读了一所很好的高中,宿舍一间房间只有四个人。新的房子仍然只有我跟她两个人,跟小学时一样,不过还要大一些,好一些。她在新的餐桌上打量我,发现我连吃饭都是畏手畏脚的,像是害怕她下一秒就要用筷子打我的手一样,不是因为她下一秒真的就要打我,而是出于前两年养成的习惯,她的目光都要将我望穿了,我宁愿她出手打我。我感到很焦灼、害怕,不过内心暗涌起叛逆。
我对她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参杂着讨厌和怨恨,她变得更安静,几乎不再责罚我,我内心的最深处又十分渴望能得到她的爱,三年极度的压抑迸发。这是一种很扭曲的情感,因为同时我真的无比无比的恨她,并且抗拒哪怕一丝可以看出她在意或是在意过我的证据。
很快我就在新的学校学会抽烟,并且与所有同学格格不入。我没有丝毫上进心,依旧把自己蜷缩起来,哪怕在新的环境中,一切都宽敞、干净,哪怕妈妈和我的相处开始有些改变。她给我买了很多东西,我发现新的围巾没有任何预兆就出现在房间的床上,我发现餐桌上出现了更多愿意吃的饭菜。不过这些没有使我有一刻松懈,我还活在影响我的童年和无比暗淡的中学里。
我每天都伤心,不愿回家也不想呆在学校,并且无数次欺骗自己我活该这样痛苦,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痛苦,有太多理由。我拒绝和同学交往,不过就是以着这样强烈的态度、顶着苍白难过的面孔、单薄无力的身躯,我遇到了雅钦。
那天,我的香烟燃烧着,把她呛得要命的咳嗽,她却没有埋怨我,起先,就对着我无辜地笑了。我们相遇在只有哪种落单的难过的学生才会孤身前往的校园的角落,那一天,我并不知道我遇到的是会让我高中三年成为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年的人。刚开始,我看了眼她红润的眼角,以为她应该和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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