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妈妈在电话里和我说话的语气总是很温柔,甚至是迟钝。我们总是在长长的间隙里沉默着,然后她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说给我寄了两箱香肠,问我有没有收到?我跟她说什么事情,她也总是要很久才能给出反应。我宁愿相信这是迟钝,而不是我们真的越来越疏远。每次快要结束的时候她都会问,跟妹妹说几句吧?这时我的女儿突然疯了似的哭起来,惊天动地的声音在客厅里炸开,只有这时我才感到有那么一点幸运,我有完美的理由推脱掉她的请求。
然而我从来都哄不好我的孩子。是谁说婴儿哭喊是因为需要妈妈的怀抱?这个小东西,她想哭的时候就哭,尖叫声快要将我的耳膜裂开。她为什么总是不高兴?我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她小小的柔软的身体的起伏还是让我感到异样,哭喊撕心裂肺,就好像我是在虐待她———天呐,我错了,求求你不要再哭了。
保姆很快将女儿接手过去,但是她不能在我的视线里离开一秒钟。我的孩子还没满一岁,已经换了第三个保姆,没有哪个够好。不到万不得已,每件事情我都亲力而为,我对抱她的姿势到奶水的温度都在意得刁钻,可是我又什么都做不好,我换什么样的姿势她都哭。这个孩子根本不像我生的,像是别人生完就扔过来送我了。我的焦虑从怀孕一直持续到她出生,随着她的成长更甚,别说是办婚礼了,我已经没有哪天夜晚睡过一次好觉。
婆婆对这一切都很不满意。当我女儿长大到学会说话、爬行、走路后,什么都没有变好。她总是摔跤、大吼大叫、而且经常生病。她嗓子嘶哑,腿上布满淤青和疤痕,在家里就是一座脆弱易碎又会移动的瓷器,我不敢让她出去玩,不敢让她在稍微脏一点的地方爬。丈夫和我争执,他说我简直在囚禁她,这时女儿哭起来,我也哭了————这一年我觉得自己飞快老了十岁,又飞快年轻了十岁,她哭我就哭。丈夫的怀抱让我感受不到一点安慰。
就是这样痛苦的一段时间,我变得敏感、神经质,我对女儿的在意到了病态的地步,不愿接受任何别人帮助。在妈妈面前我说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在婆婆面前又一直沉默,丈夫与我除了这个孩子就是这个孩子。我爱她极了,又恨她极了,有时我恨不得把她捏碎扔到大街上去,一秒钟都不想看到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残暴的想法,想掐死她用抹布堵住她的嘴;可是有时我爱她又比爱自己更甚,我想我肯定会在掐死她之前先掐死自己,我对她的粗鲁都引起我极大的焦虑与反思。
我的女儿实在生长的太慢了,慢到让我绝望。一年像有四个春夏秋冬。当她终于长到不再脆弱的让我脑子里的神经紧绷到死亡,一霎那的松懈又使我将她用力推远。我受不了她的顽皮,受不了她开始吃辅食便将嘴里的饭菜一次又一次吐出来,我无法对她保持一刻钟的耐心。当我第一次向她动手实施暴力的时候,在她莲藕似的手臂上掐出两条红印。我惊慌失措,就好像刚刚是在亲手杀死这条鲜活的生命一样。
丈夫开始与我喋喋不休的争吵,女儿的问题逐渐演变成我们的问题,最后又一切都和孩子不相关。他火冒三种时朝我大喊,真不知道两个个性平淡的人是如何闹成那样。他说我根本不爱他也不爱这个孩子!婆婆断定我们只是太年轻。
我时常在咖啡厅里坐着,咖啡里有对着电脑打字的白领,有闲谈的商人,有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在化妆,我独自在角落泪流满面。已经下了班,可是我不想回家,觉得最近一切都很繁琐痛苦,我们争吵完就开始冷暴力,他只和孩子说话。我渴望家庭的安稳,他何尝不是呢?可是那么多问题怎么就会突然出现,我不爱我的丈夫、恐惧自己的孩子。我如此焦虑的抚养她,却感受不到和她的一点联系。明明她流着我的血,可是她从生下来就只是她了,我连奶汁都没有—————这一切,都仿佛只是她迫切想要找到一个地方迎接降临才选择了我而已。唯有我的不幸福在强烈影响着她,她在匆忙中不小心大意计较掉我的年轻与不安。
当我第一次跟丈夫提起离婚时,我的女儿才一岁零九个月。丈夫一脸不可置信,我又从他不可置信的眼睛里看出他绝对不会离开这个孩子的坚决态度,这很好,因为本来,我也决心要离开她。我明白为什么他要惊讶,因为他比大多数男人,对孩子多出超乎常理的在乎,哪怕我不爱他,如果我足够爱这个孩子也不应该选择跟他离婚。
可我知道他就算不想亲手照顾这个孩子也可以把她扔给保姆,扔给自己妈妈,我知道孩子对他的意义,他是个生活无聊但极度有耐力的人。我知道这样下去我们不会幸福。思考一段时间,我们竟决定的相当平静迅速,我和他商议我每周来看孩子一次,选状态最好的时候,孩子现在还太小了。或许丈夫的惊讶只是出于没料到这件事情会发生的这样快。
几个月后,我们便分开。我依旧觉得很恍惚,仿佛昨天我们还在饭后散步回家商量着房子和车子的事情,今天孩子就落在这里,他就成我的前夫了。
妈妈知道这件事后第一时间就给我打来了电话,这次她的语气毫不迟钝,问我脑子里在抽什么疯?我说,孩子判给他了。
我忽然跟她提起我小时候,刚开始也是扔给外婆养的,吃喝拉撒,还不是一样长大。我说我丈夫,不,现在应该是前夫,比我要温柔多了。我还说了些什么,然后最后,突然在电话面前哭了,妈妈在那一头沉默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不觉得新的人生就此拉开帷幕,我感到深深的疲惫,就像刚刚结束一场巨大的演出。转眼间,生活变成工作、超市、家里三点一线,我租了个小房子,孤身一人挤在人满为患的公交上,每天自己做饭省钱,除了有个前夫有个孩子以外,比三年前还要像个应届毕业大学生。我每周唯一多一点的花销就是给女儿买礼物,我给不出太多亲昵与拥抱,就在这方面多花点心思。丈夫渐渐对我礼貌极了,我发现认识这么久,我还是不了解他,现在我们之间真的除了孩子就只有这个孩子,连一起住过几年的经历都插不上几句话。
清明时期雨纷纷下了几天,天空浑浊一片,潮湿的气味由下而上的扩散着。那天,我踩着湿哒哒的靴子在街边漫无目的的逛着,然后走进一家便利店吃打折的三明治。玻璃反射出我削瘦的面庞,我的咀嚼很慢,离婚后,我依旧喜欢下班后就在一个地方浪费很久时间。窗外的细雨越发密集如同灰色细线,我看着我放在门口的蓝色雨伞,心想撑着它回家衣服肯定要湿一半,更是不愿动身。不料蓦然发现一个男人在外徘徊两步,然后撑上我的伞就跑。我猛地起身出口制止他,男人毫不理会,我却因为动作太急在门口绊了一下。
我感觉脚踝一阵刺痛,刚好一个准备进商店的女人扶住了我,满面香水气息随着接近的体温扩散,映入眼帘一卷浓密的长发,随之向上是一副精致的流苏耳环,不过嘴唇毫不客气的张开着:“ 什么人这么没素质。”
雨落纷飞,男人早就掩入夜色的潮流之中,只剩聚集在雨棚流下来的水哗哗啦啦作响。我这一下扭的不轻,连收银员都在反复朝我张望,我嘶了一声,再看清女人的长相后却愣住了。
“ 怎么,你认识我?”女人松开我。我看着她墨色瀑布般的发,灰的眉,实在很美。我想她应该忘了我了,就说:“你叫程玉。”
女人端倪我一下,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记得你。”她笑笑, “ 你是书店那个小姑娘。你的脚没事吧?”她出于礼貌相当关切地问。
我感觉自己有七分潮湿,从脚上蔓延,又痛又冷,不过我还是勉强露出笑容。“ 没事。只是太倒霉了,便利店的伞都卖完了。”
“ 我工作室就在旁边。”程玉说,如果不是她那天出手帮我,可能我就要湿透了。“ 喏,这把伞给你。”
我就是这样再次遇见程玉。在人生一段模糊的界限里,挣脱不了过去也从没开始未来的时间。我记得上次遇见她时我还在书店苦苦忧虑肚子里的孩子,那已经是将近三年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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