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庾璎相识于 2023 年初。
那段时间,我的状态很差。
那大概是我走过的近三十年人生中,最慌乱、煎熬、窘迫的一段日子,以至于后来我回想,总觉得我和庾璎的结识像是电视剧里的经典桥段——你处在人生低谷时,老天不忍看你一直沉湎,便会安排那么一个人出现在你生命里,由此开始一段珍贵的情谊,不论友情,或是爱情,看似阴差阳错,实则有迹可循,她/他注定要教会你些什么,帮你走入下一程天地。
我认为庾璎于我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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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冬天,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令我印象深刻。它们如同横七竖八的荆棘枝,诡异突兀地掉落在我面前,成为尖锐又避不开的路障。
一切都要从一个月前开始讲起。
大约是十二月中旬,上海刚刚经历过一场大降温,公司出了第三批裁员名单,上面有我的名字。
逐渐收紧的大环境之下人人自危,我有心理准备,但真的发生了,还是难免沮丧。就在同批被裁的同事欢天喜地计划着拿补偿出远门旅行时,我像是掉了精神,由抱怨时运不济,延伸到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再到对未来的迷茫。
容易焦虑的性格底色不是我所愿,也非人力可改。
我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来消化心情,整理思绪。
可就当我好不容易将情绪一一收敛好,重整旗鼓打算更新简历寻觅下一段职业归宿的时候,我的男朋友梁栋那头又出了岔子。
他先是给我发了一张截图,以告知的语气通知我——他辞职了,辞去了当初千辛万苦求得的国企工作,打算年后和他的大学室友一同创业开传媒公司。
然后又给我发来一张医院的病历,以恳切的语气央求我——他父亲前些日子不小心摔倒,骨折卧床,他母亲一个人无法照顾得当,所以今年春节,我可不可以和他一同回家?
“我爸妈都想见见你,”梁栋在盘算,“要是我们明年夏天结婚,很多事情也该商量了。就趁春节吧,你别再推了。”
我在愣神,没有马上回复。
其实是因为信息过载,我需要时间去读懂、去接受每个字,然而梁栋不需要,他早已经计划好,且就在我沉默的这半分钟里,他就擅作主张订好了两张回家的机票,献宝一般发给我,还贴心地关照我,说:“我家那边很冷,要下大雪呢,你要多穿点。”
我当下就已经感受到寒冷。
梁栋的突然提议令我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城墙再次坍塌,尖锐路障这次幻化成了雪花的形状,布满眼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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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是很情愿,我还是跟梁栋回了他的老家什蒲——一个没什么特点的北方小镇,镇辖两个社区十个村,三万多人口。这里简单,人少,生活缓慢,交通辗转,我们回来的一路上,需要飞机转动车,转大客,再转小客。
前半段都还算顺利,只是到了最后五十公里的路程时,本就不常回家的梁栋记错了小客车的发车时间,当天的最后一班车已经开走了。
那天是腊月廿三,北方小年。临近年关,车站人人拎着行李,步履匆匆,而且如梁栋所言,这里很冷,空气中似有浮冰,马上要有一场大雪。他说他去想办法,留我在客运站旁边的食杂店等待。
大概二十分钟,他同一个男人说着话回来了,说是顺路,我们可以搭对方的顺风车一起回什蒲。梁栋捏捏我的脸,笑着和我说:别愁眉苦脸的,小事儿,解决了。
这里不得不提的是,我和梁栋的性格差异巨大。
梁栋身上有我从不曾拥有的自信和松弛,不论是在工作还是生活里。
他也曾不止一次对我天生悲观纤细的性格表达不满,在他眼里,生活里没有哪一件麻烦是值得愁苦的,不要说错过一辆车,哪怕我们临近三十岁大关之时一个辞职一个被裁员,也都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大事,他总觉得未来可期,他的事业与家庭必定会像他设想那般,飞黄腾达,前程似锦。
一路上,我透过车窗,看到省道两侧那裸露着灰白巨石的山,那样干涩,低调又哑然。可这样的景色在梁栋眼里却是非常美好、珍贵、值得骄傲的。他指着窗外,和我讲了许多他儿时在这里长大的记忆。
比如,目光所及的那座山,半山腰是一大片私人承包的板栗树,他小时候在这里偷摘过板栗,塞进灶坑烤着吃,结果被主人家养的狼狗闻味儿追来,逃跑时摔倒差点把牙磕掉。
比如,经过这座山,前面有个溶洞景区,那是什蒲最有名也是唯一的景点,岩溶地貌鬼斧神工,是小孩子的探险乐园。当地想发展旅游,只可惜几次申请评级都没评得上。
再比如,什蒲镇只有一所初中,这时已经放寒假,校门紧锁,梁栋比划着操场的位置和我讲述他的学生时代,课间操时不愿认真做动作,眼睛却悄悄盯着前面女生后脑勺的晶亮小头绳看,仿佛那头绳绑住的不是头发,而是青春期男孩子的复杂幻想。
......以上这些,我是第一次从梁栋口中听到。
即便我们在一起六年,早已无话不谈,但如此详尽地和我介绍他的家乡,却是第一次。
我在此刻探寻到某种微妙之道——男人的乡愁,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平时藏得严严实实,仿佛自己那单调闭塞的出生之地有多么羞于启齿,那份对家乡的眷恋和回忆,只有在取得一些世俗上的成绩时,才配锣鼓喧天地登场。
人们称之为,衣锦还乡。
虽然今时今日的梁栋还远远够不上这四个字,但他心里怀揣着来年创业的宏伟蓝图,手里裹着我的手,俨然已经胜利在望。
来到什蒲,不论往哪个方向,都一定会路过镇中心,老转盘。
因为不再顺路,我和梁栋同好心的男人道谢后,在这里下了车。
据说路口中间那尊巨大的铜牛雕塑是前些年由一位什蒲走出去的企业家带头捐资修建的,上面刻着企业家的名字及赠言,南来北往的车和行人都绕不开这里,都会瞧见那用行草镌刻的金色大字。
梁栋牵着我,看着那栋雕塑,忽然停了停脚步,开始畅想未来:“乔睿,我们马上就三十岁了,你说,再有十年,四十岁的时候,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因为不待我回应,他又说:“我们和投资人约好了,年后见面,谈一谈。我是有把握才辞职的,这次创业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然后亲了亲我的手:“我爸妈一定很喜欢你,我们结婚的事情可以同步进行,上半年一定领证。”
之后,梁栋一边带我往家走,一边向我着重地阐述了他的创业规划,包括项目组成,市场调研,投资人背景,以及初步落地需要的资金支出。
我静静听着,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措辞,如果他问起我,我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被公司裁员的始末?
但,很幸运,他的话题始终只围绕他自己,并没有将麦克风递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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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和梁栋爸妈的第一次见面,我得到了热情的接待。
晚饭时,梁栋妈一边往我的碗里夹菜,一边和我道歉:“我说不该告诉你们的,我自己也能照顾......小乔,你们公司春节放几天假?会不会耽误你工作啊?不是大事我们自己就解决了,你们还年轻,不想给你们增加负担......”
“不耽误,她裁员了,最近不用上班,妈你歇着吧,我俩照顾爸,”梁栋说着,提醒他妈妈,“你别给小乔夹茄盒,她不吃肉馅,我忘了告诉你。”
梁栋爸妈都是朴实的人。老两口如今仍住在镇上初中旁边的老家属楼。
梁栋爸是语文老师,梁栋妈则是多年的家庭主妇,一直以来,照顾丈夫和儿子,一日三餐,衣食住行,就是她每天早上睁开眼会自动刷新的日常任务。直到梁栋爸退休,梁栋大学毕业工作稳定后,这项任务才悄悄降低些许难度等级,她开始有时间去逛除菜市场和超市以外的地方,开始有闲暇去参加镇广场的跳舞队。
“那你不早说,”梁栋妈几分嗔怪的埋怨梁栋,然后把那道茄盒挪远,转而给我盛了一碗汤,“小乔是南方人,阿姨做菜油盐大,怕你吃不惯......这几道菜是跟跳舞队的老姐妹学的,清淡的,你尝尝。”
她还叮嘱我:“都是一家人,在家里想吃什么就和阿姨讲,阿姨做,不会做我就去学着做,千万别见外。”
梁栋爸需要坐着轮椅吃饭,他的一条小腿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支棱着。他接过一碗汤,补充:“对,你阿姨这辈子什么都不会,做饭勉勉强强凑合事儿,想吃什么你就说话。这几天让梁栋带你去镇上转转,什蒲小地方,肯定不如你们在北京那么精彩,但也算是山清水秀,别嫌弃。”
桌上菜色齐全,家里刚打扫过,床上用品和拖鞋是新换的,很干净,为了表达对我的尊重,梁栋父母把主卧让给我住,老两口去住梁栋从前的小房间,让梁栋到客厅打地铺......如此种种都表明,这家人很重视第一次上门的儿子的女朋友,他们态度很好,没有敷衍,我能感受得到。
至于嫌弃,就更谈不上了。
我的家乡距离梁栋的家乡近三千公里,南北风土有差异,但同样是小地方。我们之间没有谁比谁起点更高,都是小镇做题家,外出读大学,工作讨生活,在北京相识相聚,如此罢了。
我是通过朋友之间的一场聚会认识梁栋的,做了很久的网友,梁栋才向我表明了心迹,我犹豫过,在反复确认我们工作相当,家庭条件无差,未来规划基本一致后,开始了恋爱。
说我胆小不敢试错也好,谨慎妥帖也罢,总之,我需要确认对方是一个合格的成婚对象,才愿意开启一段关系。
目前看来,梁栋是合格的,合适的,我是愿意和梁栋结婚的,但不是现在,不是明年。
现在的我们除了感情,一切都不安稳,我没办法在这样的状况下将婚姻提上日程。
我做不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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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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