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懵懂无知时也曾问过外公读这些圣贤之书有何用？甚至我还傻傻地问:“读得万卷书后是不是真得能坐拥黄金屋、抱得颜如玉？”

而外公只是告诉我：“读书是为了学做人的。”

年少的我自然觉得外公的回答太过古板和迂腐。

当时外公还义正言辞地教训我说：“圣人不谈功名，只谈做事。事情做成了功名自来。总抱着功名心做事，迟早会成为奸邪。”

我当时还为了自己的所思所问而感到惭愧。可外公的话今日我却没有办法对凤儿说出口。因为我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官家小姐。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没挨过饿的人凭什么教导饥肠辘辘的人“贫贱不能移”?当饥饿威胁生命的时刻，谁又会在意“嗟来之食”是不是对自己的侮辱？尊严这东西是有了安定之后才配追求的。

而如今，面对凤儿质疑圣贤的逆言，我居然再度惭愧汗颜。因为对于她的疑问我也不知如何作答。每一次我将圣人的教诲呈现在凤儿面前时，换来的都是我对信念的动摇。

想不开的事交给时间是师父教给我的处事方法。怔了片刻，我回过神来。我不再纠结那些没有说服力的圣贤至理是否正确，也不再纠正面前少女的逆言逆行。而是思忖着怎样与她和解？怎样让自己费了千辛万苦才从书山学海中得来的学问与现实和解？怎样与当下残酷的困境和谐共处？

我舒了口气，耐着性子对着这离经叛道的女郎道：“肚子是个无底洞，粮食也总有吃完的时候。这不是抢掠一两个豪绅能够解决的。你可曾想过，当城内无豪绅，粮食又吃完时，这些村民会再度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到时又该如何？”

闻听我言，怒容从凤儿的面上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醒悟。

我挤出一丝微笑缓缓地道：“靠劫掠度日终不是长久之计的。”

端详着凤儿的神情，我知道这次我讲的道理她听进去了。凤儿眨了眨好看的眸子躲开了我的视线。

“那你说该怎么办？”

闻言我为之一怔。是啊！该怎么办啊？我满口的仁义道德讲了半天，可针对到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法上，我总得给人家说个可行的对策呀！

我登时耳面滚烫，有些不知所措。

圣贤之书只教过我做人，却没教过我如何生存。书本常常告诉我们为人不要做什么，可没告诉过我们过活需要做什么？我得承认，在生存面前，我也是一个观念很正，四肢不勤的书呆子。

我徐徐摇了摇头，惭愧地应道：“一会儿我们去跟村民聊一聊，问问他们的打算。”

凤儿娇哼一声，丢给我一个轻蔑的白眼。

“我等着听你的高见。”

这丫头的调侃让我本就发烫的耳面又升了温度。这孩子挤兑我的能力也是越来越强了。

用过了早饭，我和凤儿出了房间

当我俩携手来到庭院之时，正好迎面撞见了那店家姐妹。

“公子起来了？”姐姐冲我莞尔一笑。

“嗯！二位姑娘昨日可休息好了？”我颔首微笑礼貌回应。

当那姐姐看到我和凤儿两手相牵时，面上瞬间变了颜色。最终缓缓吐出一句，“还好。”

看到那姑娘突然微变的神色，我不知道那姑娘怎的了。

“姑娘…”就在我还欲寒暄之际，相牵的手儿蓦然一紧。我侧头看时，收入眼底的是一张满含冰霜的侧面。

我正一头雾水之际，那店家妹妹伸手抓住了姐姐的手臂，笑然开口化解了尴尬。

“公子与娘子昨日可休息好了？”

我和凤儿闻言一怔，对看一眼后恍然顿悟。

我笑着对那两姐妹道:“二位姑娘莫要再唤在下公子了。其实我与二位姑娘一样，皆为女儿身。只是出门在外为了行走方便，才以男儿形象示人。”我低眉颌首，躬了躬身子略带歉意地道：“昨日事态紧急，无暇顾及其他。所以没有向二位姑娘细作解释。还请二位姑娘见谅。”

我的话让那姐妹俩神色愕然。两姐妹的目光同时聚集在我面上细细打量,看得我一阵羞怯。

“公子长得这么俊俏。哦不，是姐姐气度这般潇洒飘逸，真没想到原来也是个美娇娘。”那妹妹说着调皮地向姐姐瞥了一眼，揶揄道：“端的是骗过了我们的眼睛，也差点骗走了某些姑娘的心啊！”

“二妹。”姐姐满面羞怯，娇嗔地唤着妹妹。

我这才恍然醒悟，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哼！”

突然，我手上一松，我们的笑声也被身旁的一声娇哼打断了。

我侧首看时，身旁的姝丽正欲拂袖而去。

“ 哎！凤儿。”

我一把拉住了她。好在这丫头没有与我拗，立定在原地。我当即明白了，她只是在表达不满，不是在真的生气。

我拉了拉凤儿，向着两位姑娘笑着正式做了个介绍：“在下战无双，这是我师妹白凤行。敢问二位姑娘芳名？”

那姐妹对看了一眼，似乎不知如何作答。

“我们没有名字。”那姐姐尴尬地应道。“在家的时候爹娘只唤我俩作大丫头和二丫头。没有为我俩正式取名。”

“什么？你们都十几岁了还没有姓名？”凤儿有些不可思议。

“农家女儿，贫苦低贱，有个呼唤的名称就罢了，用什么姓名啊？”那姐姐喃喃地道。

“农家女儿就该如此低贱啊？连姓名都不配拥有？”凤儿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气愤。我知道她想到自己的身世了，她也是个被亲生父母嫌弃女儿身而弃之荒野的孩子。

为了缓解尴尬，我笑着拉了拉凤儿，半开玩笑地问道：“你在被师父收养之前，塔尔唤你什么？达达吉吉又唤你什么？”

我的问话让凤儿面上一愕，她蹙起了好看的眉毛好似思忖着她在兽群中的名字。

“那是兽语，告诉你你也听不懂的。”凤儿送给我一个厌恶的白眼。而我则是以笑容接纳。

而后，我又转首对着那两姐妹笑道：“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生于天地之间，不管你们有没有姓名，你们就是你们，没什么不一样的。没有姓名代表着没有所属，反而更是自由的。人本应该是属于自己的。这没有姓名啊！代表你们就是属于你们自己的。”

那两姐妹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我的胡言乱语。

“又在啰啰嗦嗦地讲些寻常人听不懂的歪理。这又是哪家圣人所言啊?”耳畔凤儿的嫌弃声让我们的笑声更盛。

“我们姐妹二人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得几个大字。听不懂公子…”那店家姐姐习惯地称呼我为公子，发觉不对后就立马改口。“哦，听不懂姐姐所讲的道理。总之姐姐说好，我们就觉得好了。”

真是单纯好骗的姑娘，我心中暗暗道。

“诶！既然姐姐读的书多，不如就帮我们姐妹二人取个名字吧！”一旁的妹妹突然开口道。

“啊？姓名该由父母长辈所赐，怎能由我来取？”我连连摆手婉拒。

“你都在这长篇大论半天了。你不取名谁来取啊？”凤儿厌弃地睨了我一眼。

那两位姑娘则是附和着冲我点了点头，笑道：“请姐姐赐名。”

“这个…”

“别扭捏作态的，赶紧的。”身边的“小豹”不喜繁文缛节和虚假的客套。她对我的犹疑不决甚是不爽。

被她这么一呵斥，我也自觉有些矫揉造作了。又眼见两位姑娘态度诚恳。于是，我也不再推脱，大方地笑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请问二位姑娘尊姓？”

“我们姓…”

“我们无姓。”那妹妹抢先开口却被姐姐打断了。

妹妹疑惑地看向姐姐。可这一次姐姐没有半分怯懦，难得地昂首朗声:“身为女儿，本就不是爹娘传宗接代的期望，也没有办法替祖宗延续香火。他日就算为人母，大多也不为后人记得。姓氏于我们女子而言又有何意义？姐姐不是也说我们应当属于自己吗？那日我们既然决定不再回家，就是不想再见爹娘了，至于祖宗，我们从未见过，就更不必认了。祖宗的支脉里想必也不缺我们两个女娃。索性，我俩也就不必传承什么姓氏了。姐姐只管取名便好，不必顾忌姓氏。”

闻言我不由得蹙起了眉头，我真的没想到这番忤逆之言竟然出自这位一向怯弱的姐姐之口。我是读儒家的书长大的，这种话听来是相当刺耳的。我不明白如今的女子都怎的了？昨日凤儿堂堂正正地不敬圣贤，今日这一向怯懦的女子又肆无忌惮地不认祖先。那压在我们头上、被我们视为做人准则的纲常在我身边这几个女子的身上怎么就失掉了威严？

“说的好。”还未待我作出反应。身边的少女就抢先给了称赞。“父母若给予不了子女养育的恩情，你们大可不必再认他们。”

我将嗔怪的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凤儿。可凤儿却毫不闪躲地迎上了我的目光。她知道我听不惯这样的话，我也知道对于自小受父母遗弃的凤儿而言，始终都是对父母心存怨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