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荇几乎很快地赶到了雾栖峰上,只不过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喂了鱼。
那条在名义上是他师侄的肥美银鱼。
薛玉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钟荇被迫天天照顾这条极为看他不顺眼的鱼——想他钟荇在众人眼中是何等地天资卓绝,不说宗门内,就是整个修真界少年一辈中他也是颇为受敬重,反而在一条鱼这里不受待见。
可是即便再怎么不受待见,钟荇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每天定时定量从未延误。
这不刚好,到了那条鱼吃东西的时候了。
当然作为灵宠,它吃的并不是什么普通的鱼食,而是一些灵花灵草。
钟荇任劳任怨地将手中的草扔到喂养池当中,那条鱼才慢慢悠悠地浮到他身边来,在日光之下逐渐变得流光溢彩起来。
然而这种漂亮的银光显然不能让钟荇改变内心有些鄙夷的想法。
果不其然,下一秒这条银鱼就翻脸不认人,鱼尾极其有力地一掀,水就直直地朝钟荇的脸打去。
幸亏他躲得快。
否则他就要顶着一张十分凌乱的脸前去面对师父了。
钟荇并非是没有脾气的人,他手指微微一动,那条试图再次袭击他的鱼打滚似的翻了个身,死鱼眼一般地朝天上吐了一圈泡泡,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于是始作俑者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只是实在是不怎么巧,又或者是实在是太巧了。
钟荇刚走不远,就遇见了一个他不怎么熟悉的人。
显然是其他峰的弟子,钟荇感到有些陌生也是正常的,于是他和往常一样,朝那位正微笑着看着他的弟子点头致意,而后打算轻飘飘地离开,继续做他未完成的事情。
只是钟荇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似乎有些沉默内敛的弟子竟然拦住了他:“钟师兄?”
在钟荇即将侧身走过他的时候。
也因此,钟荇不得不停了下来,有些疑惑地歪着头回看。
那名弟子容貌看起来稀疏平常,只是垂眼之时,颇有些怯弱的姿态。
钟荇眉头一皱,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是见过这个人的。
眼前的人似乎是一个不怎么熟但是也不算脸生的师弟。
“应…华灿?”话尾带着浅浅的疑问,显然钟荇一时间也很难精准地从一众弟子中找到他的名字。
应华灿朝他走近了几步,浅浅笑道:“师兄竟还记得我?”
名字对得上,钟荇倒也记起来了一些:“前几日比试上,听说你表现的不错。”
钟荇说的是太微宗各峰的年度弟子比试,也算是宗门内部十分热闹的时刻,一些流言蜚语和闲谈也传播的十分迅速。
钟荇就恰好听闻了眼前这位“应华灿”的一些事情,既然是比试,自然是和修为实力有关。
听说这位小弟子剑法极为出众,只可惜时运不济,竟在比试期间莫名生了一场大病,惹得那些下赌注的弟子们颇为呕血,亏得灵石都见底了。
除此之外,钟荇在之前也见过应华灿几面,虽然只是打过照面、有个印象而已,对他的一些事迹也仅限于此,旁的他就不知道了。
今年情况特殊,他并未现场观赛,还是对着宗门内部的一些俗事焦头烂额。
之前每年比试,钟荇毫无疑问地次次都得魁首,今年他觉得欺负那些小辈们实在是有些没意思,便以自作主张地退出了比试。
他现在这里,显然是在等什么人。只不过为何要拦住他?
钟荇便随口问道:“你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等人。”
“谁?”
“自然是大师兄你啊。”应华灿笑吟吟道。
“嗯?”
怎么是在等他?
钟荇往后倒退了几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找我做什么?”
应华灿像是不敢看他,低眉顺眼般说道:“师兄,你此时有空么?我有件重要的事情想与你说。”
钟荇有些犯难地说道:“不巧,掌门那边正等着我前去,要不之后再说?”
应华灿仍是微笑着,口中却说道:“掌门的事应该不是很重要,要不然钟师兄怎么到了雾栖峰先往弟子居去?”
钟荇一噎,没想到自己去喂那条鱼竟然还被人看了去,他有些尴尬地说道:“那你现在说吧,不过我耽搁不了多少时间。”
应华灿唇角微勾,便顺从地说起来:
“薛师兄他下山已经一月有余了吧,可据我所知……”
应华灿向前了一步。
“等等,你要告诉我的是薛玉的事情?”钟荇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又扯上薛玉了,“薛玉他怎么了?”
他那小师弟整天吃好喝好,每天不厌其烦地给他传音,能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师兄自然是不知道的。”应华灿像是知道他是这般反应,不甚在意地说道:“师兄知道么,薛师兄下山并不只是因为掌门交给他的任务,更是去寻找他的身世的。”
钟荇眉眼却冷了几分:“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应华灿心道:自然是与你有关啊,钟师兄。
“师兄想知道么?”应华灿自顾自地向前,下一刻便被钟荇用剑鞘拦住了。
钟荇见他止住了脚步,便收了剑鞘,只是奇怪的是,应华灿的目光却是一直落到他的风雨剑柄上——那里有一条银白的剑穗。
总觉得眼前的人十分奇怪,言语看起温和却又暗含着几分尖锐。但是再怎么说也是太微宗的人,打不得,也不能让他滚。
这样做那他成什么人了?看人不爽就故意凌辱?
再者,这应华灿从头到尾也没说什么冒犯他的话,言语之间甚至称得上是温和恭敛,让人挑不到一丝错处。
钟荇深深地看他一眼,只是并未多言:“此事,之后再说,你如今病未痊愈,也应安心养病才是。”
应华灿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闻言也并未有任何恼意,十分恭敬地朝钟荇行了一礼:“既如此,我便等着大师兄。”
钟荇草草“嗯”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原来的垂柳之下,应华灿像是终于有勇气抬起眼看那人的背影。
然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师兄。
应华灿有些遗憾地想:
再见了。
说完,他便朝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
问事房内,清辉尊人像是等待了许久,见了他有些无奈:“小荇,怎得来这么晚?”
他话语中没什么指责的意味,钟荇自然是不怕,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一旁的梨花木椅子上,笑吟吟说道:“路上有些事情耽搁了。师尊叫我来有什么事?怎么不传音与我,还要当面告知?”
清辉尊人静静地看着这个他宗门引以为傲的弟子,在他面前总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却是让人生不起气来。
他细细思量片刻,而后问道:“你近日修为可有增益?”
“师尊原来是想考察我,怪不得不便传音呢。”
钟荇将那张讨来的符纸叠在手中,收敛了几分随性,端坐在短椅上,手中映着一团灵力:“应该快要突破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能登入玄御。”
他话语说的潇洒,只是此时在师父面前,总要讨赏似的显露出来他原本的性子,眉眼也难免有一份骄矜在。
钟荇本就是年轻一辈第一人,若是之前还有几人能堪堪和他交手,此番突破,便再也无人能够比得上他了。
意气风发至此,着实令人称羡。
清辉尊人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
“你与薛玉相处的怎么样?”
“我与小师弟好着呢,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钟荇拖着懒洋洋的调子,他微微直起身,又补充了一句。
“这么多年我们何时生过嫌隙?”
这话实在是不必多问,若是说除他二人之外还有谁知道他与薛玉关系深浅,那么他们二人的师父自然是最了解他们的人。
钟荇不知道自己脑子抽了还是怎么的,竟听出来一种他师父在交代后事的错觉。
想到此处,钟荇下意识在心里呸呸两声,只是心中那点怪异仍未消散。
师尊他,此时未免也太过奇怪了些。
他长眉微拧,不露痕迹地往高台上坐着喝茶的人看去:面容和蔼,姿态放松,与平常并无什么不同。
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师父不该是这样一副平淡的神色。
而清辉尊人像是没有发觉钟荇暗地里的打量似的,朝他微微一笑:“那就好。”
“师尊叫我来便是问这些话?”钟荇试探道。
清辉尊人微微一笑:“自然不是,只是如今这点时间还真想不起来有什么其他的问题。”
这点时间,是什么意思?
只是钟荇尚不及思考,便听他师父说道:“小荇,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可见多年的相处确实能够改变一个人,而我现在竟有几分不舍,于是不可避免地拖到了现在,只是,再不舍,话还是必须要说出口。”
这话不像是以往师尊的语气。
钟荇惊诧地看过去,却见他原本和蔼可亲的眼神中,竟隐隐透露出一丝癫狂。
他心里咯噔一声,竟从这话咂摸出令他心惊的意思:“师尊你……”
“你或许不知道,我一直恨太微宗。”清辉尊人叹了一口气,好似他真的很苦恼似的:“因此我一直想毁了它。”
钟荇倏然站起身,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师尊你在说什么?!”
清辉尊人不理钟荇,自顾自地说道:“哦对,你刚才说你和薛玉从无嫌隙,他今日没有赶回来参与到这场报复里面,想来你应该会松了一口气。”
不过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你死了。
钟荇看起来似乎十分震惊地望着自己,身体似乎在不自觉地颤抖,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清辉掌门想:这是他百年来最为出众的弟子。
而现在,他要毁了他。
师兄。
清辉尊人,哦不,薛元思喃喃自语道:师兄,你把掌门之位给我的时候,怎么会想不到如今的盛况?!
我并非什么圣人。
他本来就是疯子,装了这么久,也还是个疯子。
大发慈悲留钟荇一命,也不过是想让他更加痛苦。
“小荇,你知道么?我原本不打算这样对你的。我很想在你面前保持着一位好师尊形象,只是很遗憾,我做不到了。”
他又道:“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我现在实在没什么好话要对你说,想来你也没有。”
过不了多久,这世上恨他的,或许只有钟荇一个人了。
薛元思眼睁睁看着平日里漫不经心的人眼中赤红一片,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钟荇虽然和他并不像,但却也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他时常想这样的天之骄子,一朝摔倒在淤泥里,被众叛亲离之时,会是什么滋味?
就像他师兄一样,高高在上,目中无尘。
可惜他早死了,还要让自己背负着他的宿命,苦苦挣扎了这么些年。
只留下个……
薛元思微恼,不想去想那人。
“师尊您、你到底为何这样做?!”钟荇几乎是将这句话吼了出来,听到这些话的第一反应是他的师父疯了。
原本的慈悲不再,只剩下癫狂。
他在弱冠之时拜入太微宗,清辉尊人便已经是众弟子口中称赞有加的掌门了。
可是现在却告诉他,他时时敬重的师父,众人眼中的慈悲长者,竟然心怀恨意。
极其浓烈的恨意。
薛元思似乎并不想说他为何改变了想法,反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小荇,还记得么?当初,你高高兴兴地将薛玉带到我面前,说要让薛玉做你的师弟。我心中很是诧异,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薛玉的身世,或许你并不在意,可是为了让你更痛苦一些,我还是会说出口。我好不容易忍到现在的。”
他话说的残忍,嘴角却是笑着的,或许在挣脱之时,总该带着笑意:“他父母早亡,全家被灭门,是你亲手做的,还记得么,我当初告诉你在燕岭追杀十恶不赦的半魔夫妻二人,便是薛玉的父母。”
“你是怎样毫不留情,将他们斩于剑下的?”
……
燕岭,百年前,他雨中追着一对半魔来到了他们的老巢,屋宅之内有大量的人血,消息中称,他们前不久刚屠了附近的一个村子,以人血为酒宴……
钟荇脸色苍白地吓人,如同在这殿中徘徊的一抹幽魂。
这不可能,薛玉怎么会是他们的孩子?!
薛元思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嗤笑一声。故意大声说道:“可惜那孩子没有半点他父母的血统,竟是个至纯至善之人。否则你亲手杀了他,岂不是更有意思?”
薛元思一摆手,不知何时出现的的幻境消失无踪,露出它原本的可怖,他心中无法挽回,却还是引着钟荇去看:“你看,外面烧起来了。”
钟荇有些僵硬地回头看过去——外面火光漫天,枯木焚骨。
“哦对,我今日传音将你杀他父母之事一并告知,如果你在这场大火中出去了,新仇旧恨,薛玉会不会与你刀剑相向?届时谁胜谁负,或许尚未可知,毕竟你实在心软。”
“别看了,这幻境从你来之前便布下了,现在大概快烧完了,你救不了他们。”他神色淡淡,像是不知道自己双手沾满鲜血,“我虽已将平生所学尽数传给你,但我这做师父的没什么良心,隐藏了一份独门咒术,在很久之前我便苦心孤诣制造此举,索性整个宗门几乎无人勘破。直至今日,全部葬身火海。”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钟荇慢慢说道,他手中的风雨剑早已脱鞘,发出阵阵剑鸣,朝外面越燃越烈的天光袭去。
可是,钟荇吐出一大口血,竟一时不察身受重伤,遭到了反噬。
他知道自己太过心急,可是如今师父为仇,宗门危在旦夕,他被困于此,怎么能不急?!
救人的念头占据他全部的思维,钟荇看似面上还能维持着几分镇定,实际内里早就千疮百孔,也只能以这样的念头支撑着他的心神。
那是教导以及护他百年的师尊啊……
现在全都是假的了。
“……你做了什么?!”钟荇不愿露出什么狼狈,手中的剑摇摇晃晃,似与心滴血同泣。
“不过是以自身炼化了阵法,将你困在这里而已。我毕竟是你师父,修为在你之上,我以身死困你,你出不去的。”
青年面容之上全是溅到的血,他猛的一起身,第一次将手中的剑指向了他最为敬重的人,摇摇欲坠,面容凄然,连头发都散开了,太像了。
若是他在这样的时候,会不会也如钟荇一般?薛元思心道。
“别急,你杀了我也出不去,不妨冷静一下,我其实一直都很疯,并不只是针对你,对其他人也一样。我不怪你,更谈不上恨你,要真是有什么原因,大概是我疯的太久了,心理太扭曲了。”
他知道这些话对他的好徒儿实在是有些不敢置信,毕竟他是一个正常人,和师兄一样。
可偏偏又与他这么像,自己很难忍不住动手。
钟荇厌恶至极,可是他再怎么骄矜自傲,也只能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作困兽悲鸣:“可我还可以杀了自己。让我和薛玉自相残杀,你做梦!”
可薛元思像是早有预料,笑吟吟道:“可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给太微宗一个机会,就当是我当了这么些年掌门,心有不忍。”
不消片刻,他大部分身躯已经形容枯槁,生气已然开始消逝,于是他乐得支着身子心口慢慢地往钟荇的剑上撞去。
薛元思知道,即使钟荇再心有不忍,此刻也不会将剑移动半分。
被刺穿的那刻,他伏在钟荇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很简短,却实在是让他心情愉悦,令钟荇执剑之手不稳。
“怎么样,愿意活下去,救一救太微宗了么?”
增补了一点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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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苟活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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