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间,钟荇其实想了很多,但是他也仅仅说了一句话。
然后他就闭嘴了。
沉默不光是因为有太多欲言又止的话,还有一种不想为自己辩解的缘故在。
钟荇一直觉得自己亏欠薛玉良多。
他将这个孩子带到身边,却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更何况他几乎是在崩溃的边缘得知了薛元思临死前所说的事实。
这五年来,他并非没有探查过薛元思所说事情的真伪。
只是当年那个村子早已横尸遍野,无人生还。至于他当时在太微宗所接到任务的资料详情早就随着那一场大火付之一炬。
还有一些无缘无故消失的痕迹,很难说不是薛元思的手笔。
他早就计划好了,要看这一场他心里定义为癫狂的闹剧,即便薛元思已经死了,他也精心地准备好了一切。
疯子总是不可理喻,何况还是不怕死的疯子。
钟荇自己已身在局中,可他却想让薛玉置身事外。
钟荇轻咳一声,站在满目的灰烬当中,气味很是难闻呛鼻,他隐隐觉得心口作痛。
薛玉此时在想什么呢?
隔得太远了,他看不透,也很难在往前走近一步。
对于薛玉而言,这恐怕是他们阔别五年后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这个地方,你经常来吧。师兄。”
薛玉站在那片空旷的中心,周遭是枯萎的残叶,他的眼神凝视着钟荇,看不清那里面究竟还有多少往日的情分在。
或许也并没有多少。
“……”
钟荇心中黯然,原来他竟是在想这个。
可是即使现在不是他所想的最糟糕的情况,钟荇此时也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薛玉的眼睛恢复的使他错不及防,虽然他也从来没什么考虑过暴露之后该怎么办的想法。
毕竟他一直都觉得自己会在那里之前结束这一切。
可是眼下什么事也没有做成,薛玉却已经知晓了。
钟荇在这样看不清楚的注视之下显而易见的紧张起来。那名为薛玉的残枝刺入他心口,无边无际的疼痛使得他皱紧了眉头。
“你……”
他想问薛玉为什么要来这里,又害怕他真的发现了什么,因此一直在心里斟酌措辞。
最后,钟荇抿唇:“你没什么要问我的?”
薛玉很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在钟荇的注视之下很快地就来到了他的身边。
薛玉看起来在很仔细地打量着他这个人,从钟荇略显苍白的面容,到他身形消瘦的躯体,又缓慢而珍重地落在他发尾的银丝带上。
最后,他看向了钟荇的眼睛,那双被无数人称赞的眼睛的主人正在愣愣地看着他。
“我们回去吧。”
薛玉道。
他看到钟荇怔了一瞬。
回哪里,那个茅草屋么。
他还未回神,薛玉却已经往前走了。
钟荇抿唇,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
明明看起来更像是自己的住所,可住所的主人在门外徘徊了半晌,仍是停足不前。
而薛玉十分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还颇为自在地烧了壶茶。
眼睁睁看着自家小破茅草屋被人“霸占”却无能为力的钟荇:“……”
算了,之前也是他捡回来好吃好喝供着的不是?
这会子又计较个什么劲。
“钟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旁边的温叔不知何时开门凑过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
钟荇轻咳一声,看起来十分认真地对往门里好奇张望的温叔说道:“我在看这个房子还有什么修缮的。”
他目光终于离开了门,渐渐地移向了屋顶。
“……”
他刚刚看到又有一堆茅草被风吹飞了!!!
才过了没几天而已。
温叔恍然大悟,以为他终于想通了,甚至十分激动地拍了拍他的胳臂:“我就说嘛,这破屋子早该修缮了,根本不能住人!五年前我就说了。”
“钟先生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早就看它不顺眼了!”
在这个不能住人的破屋子里居住了五年的钟荇只能尴尬笑笑:“……好说好说。”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热情似火的温木工,钟荇倒没了几分刚才的犹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敞开的门,心道:该来的总归是逃不掉,这样太过犹豫,也不像是他以往的行径。
人之将死,难道连面对的勇气也没了么?
他这样想着,却早已经下好了决心,只是一脚刚踩进门槛里,冷不丁听到茶杯落在桌子上的声音,随后便是——
“师兄可还是在怪我?”
钟荇身体莫名一抖,差点踩滑跪在门槛上,刚才的决心似乎也摔成了八块,一点点碎到了地上。
也不知道如此粗糙的木头怎么变得那么滑的。
“怎么可能?”钟荇好不容易撑起来身子,半仰着看向罪魁祸首,有些干巴巴地道。
要怪也得是薛玉怪他才对。
“那为何连与我共处一室都不愿意?”薛玉总算是将目光从茶杯上移走,施施然抬眼看过来。
他眼睛清莹着光,那样清透如玉的神采似乎恢复到了钟荇记忆中的那个人。
只是这话语。
钟荇:“……”
这真的是他那个小师弟吗?!
那具有小师弟面容的清冷仙师像是在端坐于什么高台,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中看不清楚情绪。
钟荇心里轻叹一声,慢慢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薛玉。”
五年足以改变了很多,生疏客套丈量着时间的距离,很多事情和之前难免有一些变化。
可是他并非是无情之人,心中早已积郁的满腔热血无处倾诉,那份生疏客套就变成了沉寂已久的感情,要用十分珍重的话才能倾吐而出。
更何况,他们之间,也该郑重地道上一句“好久不见。”
此时此刻,他不是那个叫做林雨的长溪村村民,薛玉也不再是他假装不认识、看起来神秘莫测的名门仙师。
他们是宗门覆灭之后唯二的遗留者,是彼此相识相知数百年的师兄弟。
是历经磨难后终于相遇的两个人。
薛玉看着他,竟也如他所说的那样:“好久不见,师兄。”
钟荇因这句“师兄”险些落下泪来,他不自在地低下了头,没让那滴泪现于人前,再一抬眼,又恢复了以往那种挂在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便落在了薛玉旁边的座位上。
当然也顺手将门关得严严实实,一丝寒风也钻不进来。
在他坐下的那一刻,薛玉便亲手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他面前,闻声道:“天气太冷,喝杯茶暖暖身。”
清茶逐渐飘起来朦胧的香气,钟荇莫名想起来某一年雾栖峰上突降大雪,自己起了兴致非要在雪地里煮茶喝。
符陈当时恰好来这里做客,听到他说这话,便毫不客气地骂他:“脑子抽了才能想出这样的想法。”
钟荇漫不经心地道自己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这样大的雪,说不定还没生火他们就被淹了。
他本想老老实实地送完客回去补觉,好好养一养符陈这个难缠的人在这里做客所消耗的神气。
谁知他与符陈两人相互争执说了半天,薛玉却一声不吭地走了,不知在什么时候。
等到钟荇两人终于想起来的时候,薛玉正坐在他院子里的银杏树下已经生好了火,全身没有沾染一点雪沫。
他用了术法将这一方天地隔绝起来。
这样钟荇并非没有想过,但是也只是想想便散了,懒得为这些费心思。
他其实更想将客人打发走。
只是眼下,薛玉眉眼带着笑看过来,还有旁边这人的惊呼,怕是很难实现了。
等他们二人走到树下的时候,茶水已经沸腾了,细茶在杯中不停地翻滚着,像初春簌簌飞舞的柳叶。
薛玉将新煮的茶送到了他的面前,滚烫的热意消散了冰天雪地的气息。
后来……
后来符陈那厮非要喝去年埋于此地的雪酒,还恬不知耻地拉着他一起喝,喝到最后,钟荇已经神志不清了。
只是不知道薛玉何处寻来的茶叶如此回味无穷,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口齿之间似乎还有淡淡的茶香,经久不散。
那天的茶水和如今的应该也差不了多少吧,都是一样的香气扑鼻。
钟荇低低“嗯”了一句,指尖触到了有些发烫的杯子微微一缩,随后,热气升腾在他掌心。
他收了笑,眼神却没有望向一边,只是在茶杯里徘徊,好似在思量何时能将这滚烫的茶水品于舌尖,嘴上十分却突兀地说道:“眼睛何时好的?”
薛玉拿起茶杯的手很稳,淡淡道:“你昏迷之后。”
钟荇在心里飞快思量,他又问:
“是谁伤的你?”
“一些微不足道的人。”
薛玉是这样说的。
钟荇一哂,眼神暗了下来。
不过他看起来并没有想深问的意思,反而慢慢地喝起茶来。
一共两次,薛玉都没有想要告知全部的意思,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
何况他又不是严刑逼供,只是……关心而已。
有些事情,薛玉其实和他一样,都不想告诉彼此最真实的想法。
既然这样,他只能自己去查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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