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一章 无声信使

北境·污染区外围

北境的风雪从不温柔。夜色里,雪花像细碎的玻璃,被狂风卷着横扫战场,落在盔甲与枪械的金属外壳上,立刻被热浪蒸成白雾。远处,是一片灰白与暗褐交错的废土——那是污染区的边缘,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黑色微尘,带着刺鼻的腥甜味,像是腐烂血肉与寒铁的混合。每一次呼吸,都是对肺部和精神力的双重折磨。

污染区——帝国地图上被深红警戒线圈起的区域。畸变体在这里孕育、进化、繁衍。它们的外形多半带有当地生态的影子:这片北境污染区的畸变体,骨骼长而硬,毛发像冰霜凝结的倒刺,眼睛在暗处泛着诡异的银光。它们的四肢延展到不合常理的长度,能在雪地中无声接近猎物。

更致命的是它们的精神干扰。那种波动不是简单的噪声,而是像钝刀剐骨般的侵蚀感,会让哨兵的精神海渗出裂纹。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这种裂纹无法及时修复只能硬撑。

帝国情报部在三天前就监测到北境某污染点精神干扰的频率异常增高——这意味着畸变体正在集中,可能爆发群体迁徙,冲击未污染区。

安让山的驻地接到命令:夜袭,清剿,拔除污染点核心。

北境·污染区C-71号外围

狂风卷着雪粒砸在护目镜上,几乎要将人推回雪原。安让山站在临时指挥架上,耳机里是各小队交错的通讯声——“B小队抵达标记点,遇到重型畸变体。”“D小队补给线被切断,请求火力掩护——”

他目光穿过雪幕,凝视着不远处那一片扭曲的黑影。污染区C-71的核心畸变体与已知形态都不相同——高大如人却覆盖着冰晶状的硬壳,四肢关节反向弯折,移动时会发出低沉的精神扰动,像是有人在耳边低声诅咒。

“E小队从西南侧包抄,别硬碰。A、C两队火力集中过载,三十秒后我下去。”他的声音低而沉稳,穿过通讯频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北境的指挥官通常不轻易下场,除非局势到了必须有人顶住的地步。三十秒后,安让山跃下指挥架,肩上的披风在风中猎猎,雪地摩擦声与精神力爆发的低鸣混在一起。

他手中的热能枪喷吐着灼白的光束,切开畸变体的冰甲,伴随而来的精神冲击猛然袭向他的意识海——那是畸变体特有的“精神污染”,如同成千上万的冰针,从思维的每一处缝隙钻入。

在他精神海的深处,金色的猎豹矫健地跃出,咆哮着扑向那些扭曲的精神影像。每一次撕咬都伴随着剧痛——那是精神体直接承受冲击的代价。

热武器的高温让雪地蒸腾成雾,视野越来越糟。安让山的精神力在抵御持续的干扰时,已经感到钝痛,像有人在他精神海深处扯动神经。猎豹一次次跃入怪物群中,利爪与锋牙带着撕裂空气的疾风,但每一次撕咬,都会被精神干扰反震回来,牵连到安让山的意识。疼痛和精神冲击几乎在同一瞬间淹没他,视野的边缘被黑雾吞没,耳中只剩心跳声和风雪声交错

——

他知道,如果有向导在,这种损伤可以被稳定下来,但现在……他只能硬撑。

“锁定核心——开火!”

随着一声命令,远处高能炮轰鸣,畸变体在白光中炸裂,冰晶碎片与黑色血液一同溅落在雪地。猎豹被飞起来同时被骨刺扫中,重重跌在雪地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安让山站在废墟中央,胸口急促起伏。耳机里传来小队的报告声,但他的视线已经微微失焦。精神海的金色豹子在他脚边虚影般伏下,气息不稳,血色从肩颈的毛发间渗出。他弯腰,指尖轻触那道熟悉的脊背,却没能稳住身体。下一刻,天地在雪色中翻转,他的意识坠入黑暗。

帝都圣所·哨兵向导学院宿舍区

封闭训练的最后一天下午,云纾恩才第一次触到外界的通讯终端。四个月前,她和同批的学员被隔绝在模拟场地和精神力压力舱中进行集训,每天不是在极限环境下奔跑,就是在精神海的边缘与幻象交锋。

帝都的冬天干冷,但和北境的凛冽不同,这里依旧有灯火与温暖。集训结束,她刚结束晚间的精神力恢复课,准备像往常一样去食堂补晚餐,学院信息屏幕上的新闻推送却硬生生让她停下脚步。

——北境污染区C-71号核心已拔除,帝国第七哨兵中队伤亡惨重。

照片中是风雪模糊的战场,黑色的血迹在雪地蔓延成奇怪的纹路,焦灼与冰霜凝固在一起,像一幅死寂的画。报道里没有具体的名单,但云纾恩的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她知道北境驻地有谁。她掏出通讯器,和安让山的聊天对话还停留在上次她说需要封闭训练的内容上,并没有新的讯息。

她当即给安让山发了一条短讯——

【你那边战事结束了?】

等了半个小时,没有回复。她又发了一条——

【看新闻说你们伤亡很大。你没事吧?】

依旧没有回应。

她垂眸看着屏幕,指尖轻轻敲了敲机身,像是在克制自己不去想太多。安让山很少不回她的简讯。向来即便在任务中,也会抽空回一个字,哪怕是“忙”。

这种沉默……很不对劲。

云纾恩转身回到宿舍,开始迅速收拾装备。没有申请,也没有多余的解释。北境的路签她本就有,理由只有一个:她要去亲眼看看他还活着。

北境·主城驻地

列车驶入北境车站时,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冰冷的风像是刀片,从领口和袖口钻进来,连呼吸都带着细小的疼。云纾恩一脚踏下月台,耳边是风声与远处隐约的炮火残响。战事虽已结束,但空气中依旧残留着紧绷的气息。她没有在车站多停,直接拦了军用雪地车,报出了安让山的住址。司机瞥了她一眼,像是认出了她,没多问便踩下油门。

北境主城的夜很静,街道两侧的灯光被风雪打得摇晃,偶尔有全副武装的巡逻兵从路口经过。云纾恩一路望着窗外,心中那种不安像是被风雪催化,越来越沉。车终于停在一幢简洁而厚重的灰色建筑前——安让山的官邸。厚实的金属门一开,管家就站在门口,像是已经在等她。

“云小姐!”那声音里带着压抑已久的松口气,“您可算来了,指挥官……他已经昏迷三天了。”

云纾恩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问细节,就被管家领着快步走进屋内。宅院内的暖气扑面而来,却驱不散走廊里的沉闷。屋里没有多余的灯光,只有走廊尽头那扇门透出一线微亮。

“军医说,精神体受伤严重,身体倒没大碍,可就是醒不过来。”管家的声音压低了,“我们这些人帮不上忙……只能等您来。”

云纾恩脚步不停,径直推开卧室的门——

厚重的窗帘遮住了外面的风雪,壁炉里火光摇曳,映照着床上的人影。安让山静静地躺在那里,面色苍白得几乎与枕头融为一色,眉宇间的线条依旧锋利,却失去了往日的凌厉气息。

床边的地毯上,金色的猎豹蜷伏着,毛色失去了光泽,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疲惫。

云纾恩深吸一口气,褪下外套,对着门外说道“你们先下去吧,有情况我会叫大家。”她的语气干脆利落,像是在下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门在背后轻轻合上,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云纾恩转身时,金色的猎豹已经抬起了头。它的瞳色很深,像将夜色融进了金光里,盯着她看了几秒,才缓缓站起身,肌肉线条矫健,眼神锐利而清明。巨大的身躯在房间里灵巧移动,却出乎意料地轻柔,每一步落地都无声。

“你就是……他的精神体?”

云纾恩蹲下身,和那双兽瞳平视。猎豹没有发出低吼,也没有躲开,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尾巴缓慢地左右摆动,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却不排斥的存在。

她伸出手,掌心悬在它的头顶上方,没有立刻触碰。感知探入——她立刻感觉到一股杂乱的精神波动,像是锋利的砂砾混在风中划过皮肤,那是受伤的信号。

猎豹低低呼出一口气,几乎像咕噜声般温暖。她感受到它对她靠近的渴望。它蹭着她的手腕,又抬头轻轻蹭她的肩膀,像是索求回应。这个动作带着某种近乎依赖的意味,与安让山平日那种冷静、疏离的态度完全不同。

云纾恩微微一笑,手指缓缓落在它的头顶,顺着耳后到颈侧轻轻抚过。精神体的瞳孔微微收缩,肌肉线条因为她的触碰而放松,低低发出轻柔的咕噜声,像猫一般放松身体,尾巴仍不自觉地绕在她脚踝上,略带警惕却又渴望。

见习向导缓缓呼吸,呼吸的节奏与猎豹的微微起伏对齐。每一次吸气,她都感受到它胸腔的力量和热度;每一次呼气,她都轻轻引导它放松。它的耳朵轻抖,眼神偶尔闪过锐利,像是在警惕,但更多的是信任。

——它允许她靠近。

猎豹轻轻蹭着她的手背,身体微微贴近她膝上,发出更稳定的呼噜声。

她将手轻轻覆在它额头上,指尖感受到微微的跳动。那是哨兵潜意识里悸动的脉息,通过精神体的形态传递出来——矫健、温热、带着小小依恋。它甚至轻轻用头顶她的手,像幼猫般撒娇,却带着成年猎豹的力量感。

云纾恩的精神力如潮水般延展开来,包覆住那团被撕裂的意识海——每一次接触,都像是在替它拔出嵌入骨肉的倒刺。猎豹闭上了眼,呼吸渐渐放缓,沉重的身躯在她脚边伏下。她能感到那种紧绷的力量一点点松开,就像暴风雪中的一座冰崖,终于有了裂缝。

云纾恩低声道:“放心,我会把你们两个都治好的。”

她的声音带着与生俱来的笃定,让房间里连壁炉的火光都安静了下来。精神体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背,头靠在她膝上,尾巴轻缠着她的脚踝。它不再威严,却依旧充满力量,紧紧地贴着她,像是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悸动与依恋被全然释放。随着精神疏导的深入,安让山的呼吸逐渐均匀,眉心那道紧锁的皱纹缓缓舒展开来。

时间缓缓流淌,雪落依旧无声。她隐隐感觉,这只精神体正替昏迷的安让山向她诉说那些平日里无法说出的悸动、依赖和信任。

而她,只需用手和心去回应。

精神疏导的最后一丝波动平息时,云纾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猎豹安静地趴在她脚边,尾巴偶尔轻轻扫过她的靴子,像是确认她还在。她抬手揉了揉额角,才发现自己已经半倚在床边很久,腰背有些酸麻。眼皮沉得厉害,不知不觉中,她就在壁炉的暖意里打了个盹。

北境的夜带着刺骨的寒意,但房间内却被温暖的炉火映得一片静谧。火光摇曳,壁炉里偶尔传来木柴燃裂的轻响,像是在替屋外的寒风隔开世界。床边的地毯上,一只金色的猎豹蜷成一团,尾巴自然地搭在靴尖旁。靠在床沿的毯子,云纾恩侧着身,头微微低下,长发散落,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显然是困极了,便在这里睡着。而床上的哨兵,仍带着战场归来的疲意,眉眼间的凌厉被睡梦削去几分。

三个身影在这片难得的温暖中静静共处,安静得像幅油画。

后半夜

安让山缓缓睁开眼,视线先落在熟悉的天花板上,又微微偏转,看向床边。

那一瞬,他愣住了。

云纾恩正靠在床边小憩,头微微低着,发丝垂在脸侧,被火光镀上一层暖色。她的手还半搭在床沿上,指尖距离他的手背只有几厘米,仿佛一个无意识的守护姿态。而在她另一侧——那只金色的猎豹守在她脚边。头靠在她的膝上,半闭着眼,呼吸沉稳,尾巴轻轻扫过她的靴尖,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占有的亲昵。

他眯起眼睛,瞬间就认出了那熟悉的光影与气息——是自己的精神体。年轻的哨兵心里一紧,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的精神体很少对外人敞开,尤其是以这样温顺臣服的方式……像是在守护它的另一半。

哨兵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微妙的嫉妒感,明明这是他自己的精神体,但它和向导的相处却如此温柔亲密。安让山的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地、柔软地触动了一下。他安静地看了片刻,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比自己意识到的更长。猎豹似乎察觉到他醒了,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心照不宣的意味,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守着她。

安让山喉结轻轻滑动,却什么都没说。

他很清楚,眼前这一幕,或许比他过往赢得的任何一场胜利,都更让他难以移开视线。

云纾恩是被一股温热的气息蹭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流光溢彩的金色竖瞳——那只猎豹正低着头,湿润的鼻尖轻轻贴着她的手背。

她愣了愣,随即笑了出来:“喂……你这是在查勤呢?”说着伸手去挠它的下巴,手指陷进那层柔软又带着力量的毛发里。猎豹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顺势就把脑袋往她怀里顶。这一下力道不小,让她整个人差点被推得向后仰。

“哎哟,你这性子,可跟你主人一点都不像。”她笑着侧头,却在下一秒,与床上的人对上了目光。

安让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半靠在枕上安静地看着她。或许是刚经历过一场精神重创,他的脸色还带着几分苍白,让那双本就深邃的桃花眼显得愈发漆黑,目光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波动。

云纾恩挑了挑眉,打趣道:“看来,你家这位比你热情多了。”话音刚落,猎豹像是听懂了似的,干脆将一只前爪搁到她膝上,尾巴一圈一圈地缠到她腿边,动作理直气壮得像在宣示主权。

安让山的喉结轻轻一动,视线微微偏开。他向来沉稳的神情此刻有了极细微的变化——像是被人不动声色地揭开了什么。

“它……平时不这样。”他低声道。

云纾恩笑得更开了:“那我还真是荣幸。” 把手伸到毛茸茸的猎豹耳朵上揉了揉。

猎豹又蹭了蹭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主人那点隐秘的情绪。安让山看着这幅画面,心底的悸动慢慢堆积起来,却依旧用沉默压住了。只是耳尖那抹不易察觉的红,还是出卖了他。

他视线落到她身上,低声问:“靠着床沿睡了一晚上,腿酸不酸,背痛不痛?今天白天留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云纾恩伸了个懒腰,不以为然地笑:“小意思,我训练的时候比这累多了。”

说完她站起来,脚刚一着地便麻得发软,整个人一个趔趄。还没来得及惊呼,那只猎豹已经一个闪身起身,稳稳地站在她身旁,结实的肩膀正好抵住她的膝弯,替她挡住了可能的摔倒。

“哟,你这反应……够快。”云纾恩伸手摸了摸猎豹的头,忍不住笑出声,“嘶……看来我说大话的报应,来得总是这么快。”猎豹发出一声低沉的呼噜,像是在享受她的夸奖,随后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腕。安让山在一旁看着,嘴角带着不易觉察的笑意。

“你先留在基地休息,我这几天去处理战事的后续。”他说着,从床上坐起身,却在动作间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动作生生一顿,那抹刚褪下的薄红又迅速染上了他的脸颊,衬着他苍白的肤色,反倒更显出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涩。

“休息可以,”云纾恩神色认真起来,“不过你这次精神体受伤很严重,我会留在这里,再给你做几天治疗。”

安让山垂下眼,坐在床上不敢动,声音很轻:“好。”心底却像被悄悄添了一把火,暖意从胸腔蔓延开来。

而猎豹的反应更直接——它的尾巴立刻甩了甩,眼睛亮得像刚捕到猎物的猛兽,几兴奋地围着她转了一圈,然后又贴着她腿坐下,再次靠过去轻蹭她的手背。

—————

集训结束后正好有两周的假期,考虑到精神疏导的必要性,云纾恩索性在这里停留了小半个月,安让山的宅邸成了她短暂停驻的所在。

安让山的住所离北境军部中心不远,背靠着一片常年风雪覆盖的低矮山脊。院落很大,时常保持着安静肃然。这里人手不多,只有必要的厨师、侍从,以及一队精锐护卫。房东和房东太太是安家在帝都的旧部副官夫妇,家中因担心小儿子到北境后无人照料,便将他们派来照顾他的起居。

安让山不喜铺张,但家中陈设并不简陋。毕竟安家是帝都望族,院落与屋舍都延续着贵族府邸的底蕴。房屋的整体风格克制低调,家具多为深色胡桃木,线条简洁雕工精致;壁炉和书架间不时点缀着古董挂画与陶瓷器皿,色调温润内敛。

生活在这里,云纾恩觉得十分平静惬意。她有大把的时间休息、看书,偶尔和通讯器那端的朋友们闲聊。多年外派任务让她结识不少人,每天都有来自帝国各地的讯息。院落外风雪未歇,屋内却安宁温暖,她觉得很自在。

往常安让山极少在家用餐。军部有参谋长、联络官、文书官,以及各个部门的高级负责人。诸多事务缠身,他大多与他们一同用餐,等回家时经常已是夜色深沉。云纾恩并不知这些,她在北境停留的这段日子,哨兵指挥官总会在傍晚准时回来,和她一起吃晚餐。

最初,他依旧忙碌。战事甫定,军部事务如山。他早晨天未亮便出门才能再黄昏时赶回来。一周后,随着军事行动的收尾,他的行程松了下来。军部的人都清楚,他在此次战斗中受过重伤,纷纷劝他放松,不必再将弦绷得如此紧。他渐渐也开始在白日抽身。

餐厅的灯光温润,壁炉的火焰安静跳动。窗外是北境特有的昏黄雪色。他们在温暖的餐厅里吃美味的食物,谈论各种话题,内容从帝国辽阔的疆域,到边境的安防局势,再到巡防布设或者帝国科技新进展。偶尔,他们会触及更轻松的话题——喜欢的音乐、书籍或电影。

他们意外地发现很多彼此的相同点,除此而外,安让山自小接受严格的家族教育,熟读古典诗书,在音乐、美术等方面有很深的造诣;云纾恩则因常年奔波在各地执行任务,见多识广,懂得市井风俗,也对新潮文化颇有涉猎。一个偏向深邃而古典,一个兼具开阔与生动,他们的谈话因此常常交汇出意外的火花。

两人偶尔分享一些彼此过去的经历,更多的时候,是云纾恩在讲述,说起她在外地执行任务的见闻——某个热带小岛的暴雨,某个荒漠小镇的节日舞蹈,某个旧城墙下的市集喧闹。她讲得很生动,眼睛里闪动着光芒。英俊的指挥官很少插话,只是静静地听,偶尔点头,眼神温柔而专注。

像在凝望一颗明亮的星星。

比起过去的短暂见面和通讯器里的只言片语,这样的日子让他们真正地有了交谈的余裕。他们在不知不觉间,被彼此吸引,关系在不动声色中悄然升温。

那些看似琐碎的片刻——一场棋局、一支旋律、一段散落的对话——在风雪覆盖的北境,却逐渐织成温柔而难以割舍的羁绊。

安让山开始期待每天回家的时刻。

家里有个被好闻的花香包裹着的女孩子在等着他,为他进行舒缓安稳的精神疏导,和他一起吃晚餐。后来又开始陪他下棋,还把书房来很久没动过的黑胶唱片拿出来听。他们隔着不远的距离,静静地坐着听唱片,偶尔一句简短的交谈,更多的时候是无声的默契。窗外风雪未停,室内炉火温暖。时间在这样的氛围里,竟像被无限拉长。

这样静谧的时光,在风雪未尽的北境显得格外珍贵。院落里的树枝刚刚抽出新芽,晨曦与夕照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在这样的日子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舒适。

在这样短暂却真实的日子里,哨兵生出一丝舍不得她离开的念头。

这念头一闪即逝,连他自己都未曾认真捕捉。

安让山只觉得一切似乎理所当然。推门而入时屋里有人,安静的书房里有低声的笑语,餐桌上有人与他分担静默,那原本冷清空旷的屋子因此染上了温度。他甚至没有察觉,这样的场景已经悄悄刻进了日常。

好像她本就该在这里,她本就属于这片院落与炉火,她的声音与笑意,理应陪伴在他身侧。

然而,云纾恩倒是没想那么多。

对她来说,这段日子更像是一场难得的假期。结束了枯燥紧绷的封闭训练,来到遥远的北境,有人为她准备好温暖的卧室、丰盛的餐桌、安静的书房。

她随心所欲地挑书、翻棋盘、去院子里踩雪,有个沉默寡言却极好说话的主人偶尔陪伴——安让山从来不会多管她的闲事,她要闹点小花样,他也只是低声一笑,任由她去。

这样的日子舒适、安逸,带着几分新鲜感。她甚至觉得,若不是这里常年风雪太重,自己也愿意久留几日。

至于晚餐时他专注的眼神、炉火旁不经意的沉默、精神疏导后那种难以言说的依赖感,她全都没细想,只把那股微妙的悸动当作是久别重逢后的亲近或朋友之间的默契。

云纾恩一向如此——因为过去的一些事,如今她习惯把别人复杂的情绪轻轻收在心里,并不愿去细致分析。她笑着抬头望他,更多看到的是一位肩负重担却安静内敛的指挥官,是她偶尔调侃、偶尔照顾的朋友。

至于更多的情绪与微妙的暗涌,她自己并没有去细究。她只是觉得,这段在北境的小半月,可能会成为自己忙碌奔波中难得的一份安定与欢喜。

她不曾意识到——这种欢喜,并不仅仅源自风雪之下温暖的屋子。

它来自于他,来自于安让山本身。

况且,还有一只黏人的猎豹时常陪着她。

在进行了五六次精神疏导和治疗后,安让山的精神体终于彻底康复。每当他走到家门口,还未来得及推门,精神体就会先迫不及待地现身。那是一只成年雄豹,肩背宽阔,四肢修长,金色的皮毛上洒落着黑色的斑点,肌肉线条流畅而优美,每一次奔跑都带着爆发性的力量与矫健的美感。

它步伐轻快,动作敏捷,锋锐的猎手气息一览无余,却在看向云纾恩时,眼神变得温驯黏人。像一只彻头彻尾的大猫,对云纾恩展现出毫不掩饰的热烈和依恋。

几天前安让山下班回家,一推门便看到,云纾恩坐在壁炉旁的扶手椅里,怀里抱着一个抱枕,手中随意翻着一本书。而那只猎豹已经提前来到她的身旁,安静地蹲在她脚边,尾巴轻轻拍打着地毯。偶尔,它会抬起头,把下巴搁在她的膝上,眼睛半阖,显出一种罕见的慵懒姿态。若她随手弯下指尖去挠挠它的耳后,它便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他不动声色地走进屋内,摘下手套,低声吩咐侍从端上热汤,像往常一样平静克制。只有猎豹在她脚边懒洋洋地甩着尾巴,仿佛在昭示着一种主人尚未察觉的默契。云纾恩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轻快,她或许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却并没有深想,只当是他觉得猎豹黏人得稀奇。

他收敛起眼神,若无其事地走进去,仿佛这只是日常寻常的一幕。但心口深处的那点悸动,却怎么都无法压下去。他明□□神体从不说谎,那是最**的内心映照。他猛然意识到,这份温顺与依恋,并非只属于猎豹。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甚至不敢细想。

随着时间的推移,猎豹变得更加黏人。傍晚十分,院落里风雪未歇,猎豹却早早候在门口。一听到她在屋里走动的声响,它立刻摇尾跃起,箭一般冲过去找她。猎豹蹲在她身旁,前爪轻轻搭在她的膝盖上,低头蹭过她的手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如果云纾恩没立刻回应,它就不甘寂寞地滚到她脚边,仰起身子,在地毯上翻腾,用背去蹭她的胯侧,然后一气呵成翻个身,露出柔软的腹部,四肢舒展开,像任性地在邀她来揉肚子。

晚上看书的时候,它就像影子一样跳上沙发,不容分说地在见习向导的身旁蜷成一团,硕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收拢,不至于压到她。或者干脆把脑袋抵在她肩膀边,眼睛半阖,发出带着奇妙的安抚意味的呼噜声。偶尔,它还会轻轻咬住她的指尖,不痛不痒,只是用舌尖舔过,像是猫科动物特有的撒娇与玩闹。

安让山每次看见他的精神体这样时,心头总是涌起无法言说的无措。那只猎豹,在战场上是矫健而残酷的猎手,身形一闪便可致命,从未在别人眼前显露过这样的姿态。可在她身边,它却温顺得像一只大猫,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依恋。

时间在这样的日子里无声的流动,仿佛炉火的温度和雪夜的静谧将他们隔开成一个独立的世界。她几乎要忘记了外头辽阔无边的帝国疆域,忘记了自己肩上仍有使命与职责——那些未竟的外派任务,那些等待她去进行的精神治疗与修复。

在北境的院落里,日子变得单纯得近乎奢侈:清晨被风雪唤醒,夜晚在炉火边放松,身边有人相伴,有猎豹在脚边安静守候。仿佛所有紧绷都可以暂时松开,所有奔波都可以搁浅。

——然而,假期终究会有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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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风依旧凛冽,雪在院落里轻轻堆积成柔软的白毯。云纾恩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准备启程离开。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她整理衣物的轻响与炉火偶尔的劈啪声。

安让山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手边摊开几份尚未整理的军报。他的目光偶尔落在飘落的雪花上,像是透过玻璃看向更远的边境。笔尖停滞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他听见她在身后合上箱子的扣锁,听见她在房间里轻快的脚步声,甚至连那一声声微小的布料摩擦都显得清晰异常。

猎豹察觉到了离别的气息。它原本伏在炉火旁,听见她合上行囊的声音,耳尖立刻一动,猛地抬起头。下一瞬,猎豹站了起来,缓缓踱步到她身边,用鼻尖去拱她的手腕,尾巴急躁地一扫,带起一阵轻响。

“别闹,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云纾恩笑着按住它的头,却被它倔强地推开。猎豹紧跟着几步,低低咕噜,声音带着难掩的焦躁,甚至在她提起行李走向玄关时,直接横身挡在门口,黄琥珀色的瞳孔里燃着某种近乎固执的光。

她愣了下,忍不住弯腰摸了摸它的颈项。

安让山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那一瞬间,心里仿佛有一股悸动从胸口缓缓流向指尖——她收拾行囊的动作、整理衣物的轻微声响,都像是能触碰到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安让山终于放下手中的军报,站起身,步伐沉稳却有些迟疑。

他走到云纾恩身旁,手指轻轻帮她拉直肩上的斗篷,动作干净利落,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温柔。云纾恩回头看他,只觉得他似乎比平日更安静、更沉稳,像是一块坚硬的岩石,却在细微间透着暖意。

屋内的光影交错,雪的寒意被壁炉的温暖软化。门外的风声轻轻敲打窗棂,像是为这段短暂的离别谱写序曲。

“北境风大,”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重,“小心着凉。”

云纾恩勾了勾唇角,像是在笑,又像是随意掩饰。她没有再多说,迈出门去。厚重的门被她从外推开,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雪屑扑面而来。院落中早已整装待发的军用车安静地停着,车身覆着一层薄雪,护卫们笔直地立在风中,神情一如往常冷峻肃穆。

猎豹猛地跟了上去,爪子踩在雪地里发出簌簌声,一直追到台阶下才停住。它站在风雪里,琥珀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背影,尾巴不安地一扫,像要将这身影牢牢记住。

车门“砰”地关上。铁皮的沉闷声仿佛敲在心头,安让山的指尖收紧,在桌案上留下一个深浅不一的折痕。他目光追随那辆军车渐渐消失在风雪深处。偌大的屋子霎时重归寂静。炉火依旧跳动,可少了什么,连火焰也显得孤零零的。

猎豹在门口迟疑了很久,金色的眼眸始终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它先是在地毯上来回踱步,尾巴不安地轻甩,爪尖压得很轻,几乎无声。最后,它缓缓伏下身子,将下颌搁在前爪上,低低发出一声闷哼。那声音里带着克制的委屈与失落,像极了一只不情愿被遗落的大猫。

安让山坐在书桌前,眼角余光落在精神体身上,心底微微一震。那副模样,何尝不是他想掩去却无法彻底压下的心情?哨兵移开视线,指尖无声摩挲着桌案的木纹,像是在用力克制。胸口仿佛被风雪灌过一般空落落的,却偏偏说不清是哪里失去了重量。

他不是第一次送别,也早已习惯了别离。无数次,战友、下属、同僚,在他眼前背上行囊、转身上路。有人去往新的战线,有人一去不回。可这一刻,他才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竟会在某个背影消失时,生出这样难以抑制的不舍。

书桌上的军报被风吹得轻轻翻起,哗然作响。他低下头伸手压住,却发现掌心微微发热。半晌,他才低低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心头那股不合时宜的情绪一并压下去。猎豹抬起头,似有所感,缓缓踱到他脚边,静静地蹲下,尾巴环住椅脚。安让山垂眸看它一眼,没有开口,只伸出手,指尖在那温热的头顶停了片刻。

精神体从不说谎,它替自己坦白了一切。

突然,

安让山的通讯器震了一下,那个胖胖的小云朵头像亮了起来:“照顾好豹豹哦,我会再来的。”

安让山盯着屏幕,指尖在键盘上停了片刻,唇角却不自觉弯起。心口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那种久违的轻快感,让他连自己都微微愣神。

就在这时,猎豹无声地现身在他身侧,硕大的头颅低下,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尾巴轻扫过地面,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回应。它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替某个人强调——她说过会回来的。

“嗯,我会。”他缓缓输入,又删掉重写,最后还是改成简短的两个字:“等你。”

年轻英俊的哨兵指挥官靠在窗前,眼神不似往常的冷肃,反而带着一抹隐秘的笑意。北境的雪夜沉静辽远,风吹过树梢,卷起细碎的雪花。他静静望着那片白色原野,只觉得胸口流动着一种说不清的喜悦和期待。猎豹安静地趴在他脚边,呼吸低沉而平稳,尾巴轻轻摆动着,像是和他的心跳在同一个节奏里。

窗外,雪落无声,却像是在为未说出口的情绪盖上一层柔软的幕布。

小剧场四

安让山 【我的精神体,近期出现行为模式异常。】

夏知聿 【……你问我?】 【行啊,安大指挥官。说吧,怎么个“异常”法?情报部的档案库里,哨兵精神体创伤后应激反应(PTSD)的案例很多。常见症状是焦躁、攻击性增强、嗜睡……】

安让山 【都不是。】 【……感觉很平静。很舒服。】

夏知聿那边的对话框,沉默了足足五秒。

夏知聿 【……舒服?】 【安让山,我重复一遍,我查的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档案,里面可没有“舒服”这个词。】 【你确定你找对人了?我这不是情感咨询热线。】

安让山 【……它变得,更亲近人了。】

夏知聿 【一只猎豹,更亲近人了?】 【具体点,它干了什么让你觉得“不正常”的事?是帮你批文件了,还是学会自己用终端了?】

安让山 【……它最近,喜欢蹭我的腿。】 【还会打呼噜。】

夏知聿 【…………】 【一只猎豹。打呼噜。】 【行,我帮你分析分析。】 【你上次任务后精神濒临崩溃,陷入昏迷,对吧?】 【但我从帝都军医院拿到的内部报告说,你的精神图景恢复速度“史无前例”,状态好得不像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 【能造成这种恢复效果的,只可能是高匹配度的向导,进行了不止一次的深度精神疏导。】 【所以,让我把这些线索串一下……】 【是“提亚蕾”小姐,去北境给你“治病”了?】

安让山 【……】

夏知聿 【我就说嘛!这不是PTSD,这是“恋爱脑”前兆啊!】 【恢复这么快,肯定是接受了什么“特殊治疗”吧?】 【我说,基浅层治疗触碰额头就能搞定,深度治疗嘛……你懂的。】

安让山 【别乱讲。是持续了两周的浅层疏导。】

夏知聿 【两周?!我的指挥官大人!】 【人家姑娘千里迢迢跑去救你的命,你就跟人家盖着棉被纯聊天,聊了整整两周?!】 【你是什么稀有品种的正人君子啊!帝国濒危物种保护名录上是不是该给你留个位置?!】

安让山 【你在咨询精神体变化的问题上,毫无建树。】 【再见。】

(通讯被单方面切断)

通讯被单方面切断,终端屏幕暗了下去。书房里安静了数秒,夏知聿靠在宽大的椅背上,起初只是无声地勾起唇角,随即,那笑意再也抑制不住,化作一阵低沉而畅快的笑声,在安静的情报主管办公室里回荡,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他抬手抹去眼角因大笑而溢出的一点生理性泪水,低声自语,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精神体行为异常的……病因分析?”

笑声渐歇,夏知聿的眼神却慢慢沉静下来,多了几分思索。他太了解安让山的那只精神体了。那只猛兽,冷静、孤高,带着与主人如出一辙的警觉与疏离。让那样一个存在,主动去亲近、甚至……打呼噜?这已经不是“性情大变”可以形容,这简直是“物种变异”。

那个叫“提亚蕾”的向导,究竟是何方神圣?

情报主管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将手指搭在了终端的查询界面上。只要一个指令,不出三分钟,圣所档案库里所有向导素光谱与“提亚蕾花”相关的资料,都会呈现在他面前。这是他的工作,也是他难以抑制的好奇。

然而,指尖在触碰到屏幕的前一秒,却停住了。

夏知聿闭上眼。脑海里毫无预兆地浮现出另一张脸——不是平日里那个对他无奈纵容的安让山,而是许多年前那个冬夜,在刀光血影中将他拉起来时,安让山那张冰冷到毫无情绪的、真正属于“冷脸豹子”的脸。

他忽然就失了兴趣。有些秘密,一旦由旁人揭开,就失去了它本该有的味道。对于安让山那样的性格,强行撬开他的蚌壳,看到的不会是珍珠,只会让他把壳闭得更紧。

“……啧。” 他烦躁地咂了下嘴,自言自语般地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算了,就当是……出于对冷脸豹子**的尊重吧。”

年轻的情报主管悻悻地收回手,彻底关掉了查询系统。好奇心再旺盛,也得有命去满足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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