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岁月像一层温软的绸缎,将过往的刀光剑影细细包裹起来。
直到那被遗忘的毒刺骤然发作,才让人惊觉,有些伤痕早已深植于命运的骨血之中。
昭明五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些。
金桂的甜香尚未完全散去,一场秋雨过后,宫苑里的梧桐便迫不及待地染上了层层金黄。
朝堂之上,新政推行顺利,四海升平。
尤鹤杳坐于龙椅,听着各部臣工条陈政务,目光却不时掠过御阶之下,那道身着紫色丞相官服的身影。
青暄和正凝神听着户部关于漕运新法成效的禀报,偶尔低声与同僚交换意见,侧脸在透过窗棂的秋阳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一切都很好。
好得几乎让尤鹤杳以为,那些风雪交加、刀刃舔血的日子,已然彻底远去。
可是变故往往发生得悄无声息。
那日午后,尤鹤杳正在宣政殿偏殿批阅奏章,青暄和一如往常在一旁协助整理文书。
忽然,只听“啪嗒”一声轻响,是笔杆落地的声音。
尤鹤杳抬头,只见青暄和脸色煞白,一手勉强撑着书案边缘,另一只手紧紧按在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困难。
“暄和?!”尤鹤杳丢下朱笔,几步便跨到他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触手之处,竟是一片冰凉的冷汗,还在微微发抖。
“没…事…”青暄和想推开他,示意自己无碍,可刚一开口,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
“传太医!快传太医!”尤鹤杳一把将他打横抱起,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惊惶与厉色,抱着他便疾步冲向最近的暖阁。
怀中的人轻得让他心惊,那冰冷的体温更是让他心底寒气直冒。
太医院的院判和几位资深太医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赶来的。
一番紧张的望闻问切之后,几位太医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凝重与困惑的神色。
“陛下,”院判跪地回禀,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丞相脉象……极为紊乱,忽而急促如擂鼓,忽而微弱如游丝,体内似有一股极寒之气流窜,冲击心脉……此等症状,臣等……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尤鹤杳的声音冷得像冰,“朕养着你们,是让你们来说闻所未闻的?”
他守在榻边,看着青暄和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苍白如纸的唇色,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攫住了心脏。
自从登基以来,他从未如此刻般恐慌无助。纵使面对千军万马、朝堂诡谲,他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失去怀中这个人。
“寒…螭……”昏迷中的青暄和,无意识地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
尤鹤杳身体猛地一震!寒螭,是了,他怎么忘了,暄和曾推测,他自幼的“旧疾”,很可能便是当年家族罹难时,被萧氏暗中种下的“寒螭”之毒。
这些年,他一直用药石温养,看似无恙,莫非是那毒素并未清除,只是潜伏体内,如今……爆发了?
“去,把当年查封萧府时,所有与南疆、与毒物相关的物品、书籍,全部给找来,还有,张贴皇榜,遍寻天下名医,能解此毒者,赏万金,封侯爵。”尤鹤杳一连串命令下去,声音因极力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沙哑。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太医院灯火通明,所有太医围着那点从萧府密库中找出的、残存的“寒螭”毒粉和青暄和父亲留下的札记,日夜不停地研究。
皇榜张贴出去,也确实引来几位江湖奇人,但看过青暄和的症状后,皆是摇头,言此毒诡谲,非特定解药不可解,而解药配方,恐怕随着玄螭部的覆灭(尤鹤杳登基后已派兵清剿)早已失传。
文华殿内,药味浓得呛人。
青暄和时醒时昏,醒时浑身冰冷刺骨,如同置身冰窟,即便盖着锦被,燃着炭火,依旧冷得牙齿打颤;昏睡时则噩梦连连,呓语不断,尽是十三年前的血色与火光。
尤鹤杳罢朝三日,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他亲自喂药,用温水替他擦拭不断渗出的冷汗,将瑟瑟发抖的他紧紧拥在怀里,试图用自己滚烫的体温去驱散那蚀骨的寒意。
他看着怀中人痛苦的模样,只觉得那寒意仿佛也钻进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
“冷……好冷……”青暄和又一次在昏迷中蜷缩起来,声音微弱。
尤鹤杳将他更紧地搂住,下颌抵着他冰凉的额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暄和,撑住……我在这里,我暖着你…你答应过要陪我看这万里江山的,你还不能食言……”
他从未如此刻般痛恨自己的无力。
他是九五之尊,坐拥天下,到最后救不了自己最爱的人。
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当年面对尤景曜的刀剑更让他恐惧。
第四日深夜,青暄和的情况似乎稳定了些,沉沉睡去。
尤鹤杳毫无睡意,他轻轻将青暄和放平,为他掖好被角,自己则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秋夜的凉风透过窗缝吹入,带着萧瑟的寒意。
他想起青暄和父亲札记中关于“寒螭”的记载:“其毒非烈,然中者经脉渐凝,体弱畏寒,终年难愈……” “非南疆秘药不可解……”
秘药……玄螭部已灭,何处去寻秘药?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在他心中蔓延。
他缓缓走回榻边,跪坐在脚踏上,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描摹着青暄和清瘦的轮廓,从微蹙的眉宇,到挺直的鼻梁,再到失去血色的薄唇。
“暄和……”他低声唤着,将脸埋进对方颈窝,贪婪地汲取着那微弱的气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还在自己身边。
“你若有事,我要这江山何用?这龙椅冰冷,御座孤高,没有你在身旁,朕守着这万里山河,又有什么意思?”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恐惧。
失去了青暄和,他所拥有的一切权力、尊荣,都将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成为一种永恒的折磨。
这个认知,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剖开了他帝王外壳下,那颗只为一人跳动的、平凡而炽热的心。
“当年你说,冰雪消融,只因有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无尽的痛楚,“可若你这冰雪化了,朕又该去何处寻觅存在的意义?”
一滴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青暄和冰凉的手背上。
那只冰冷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尤鹤杳猛地抬头,对上了一双缓缓睁开的、带着虚弱却清晰意识的眼眸。
青暄和醒了。
他似乎听到了方才那番话,眼底都是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因虚弱发不出声音,只是反手,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回握了一下尤鹤杳的手。
太医院院判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狂喜与激动:“陛下!陛下!找到了!找到法子了!”
几位太医和一位来自苗疆的巫医,连日钻研青林札记和那点毒粉,结合青暄和的症状,终于推断出,“寒螭”之毒之所以难解,在于其性阴寒,盘踞经脉,寻常解药难以根除。
而唯一的方法,并非以药克毒,而是以“引”。
需以至阳至刚的内力为引,辅以几味珍稀的阳性药材,将毒素从经脉深处一点点“逼”出来,过程虽极为痛苦耗神,但或许是唯一生机。
而修炼纯阳内力,且内力深厚足以担当此任的,放眼天下,唯有自幼习武、根基扎实的尤鹤杳。
“以身为引?”
“无论多大代价,我都可以”
接下来的七日,尤鹤杳依照太医和巫医的方法,每日耗费大量内力,为青暄和疏通经脉,引导药力,逼出寒毒。
每次运功,他都感到那股阴寒之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试图顺着他的内力反噬自身。
但他将精纯的阳气毫无保留地渡入青暄和体内。
青暄和则在清醒时,承受着寒毒被逼出时如同刮骨剜心般的剧痛,冷汗一次次浸透衣衫;昏沉时,则能感受到那股支撑着他的温暖的力量,如同永不落的太阳。
第七日的傍晚,当最后一丝黑紫色的毒血从青暄和指尖逼出,滴入药碗时,两人同时虚脱。
尤鹤杳内力耗损过度,脸色苍白如纸,而青暄和虽虚弱不堪,但那股萦绕不散的寒意,终于彻底消失了。
尤鹤杳顾不上调息,第一时间探向青暄和的脉搏。
那原本紊乱冰冷的脉象,此刻虽微弱,不过也已变得平稳。
巨大的狂喜与后怕同时涌上心头,他一把将刚刚苏醒、尚有些迷茫的青暄和紧紧拥入怀中,手臂收得是那样紧,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好了…终于好了……”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青暄和伏在他肩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微颤和那失控的心跳。
他抬起手,轻轻回抱住尤鹤杳,在他耳边低语:“我…回来了。让阿杳……担心了。”
尤鹤杳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怀中之人于他,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
秋意渐深,文华殿外的花却开得正盛。
尤鹤杳扶着已能下榻走动的青暄和,在院中慢慢散步。
阳光温暖,洒在两人身上。
青暄和侧首看着尤鹤杳,唇角扬起一抹清浅的笑,轻声说:“青暄和往后岁岁年年,都陪在尤鹤杳身边。”
风雪刃已折,寒螭毒已清。
往后余生,只剩春暖花开,与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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