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这头,忽而听着这么句话,脚步竟生生停了一拍。昆仑奴硕大无比的拳头已冲到他面前,腕上金环闪动。
砰!
他整个人都化作一道流光,撞在了横梁上。
昆仑奴不急着捏死他,只怕还是报复心作祟,为报那一踹之仇呢。
果不其然,他还挂着呢,一大丛胳膊已扑过来,拱卫着中央一条肌肉虬结的主臂。昆仑奴莹绿的眼珠则隐在这一大盘扭动的肉莲花后,朝谢泓衣的方向频频张望。
眼神之风骚,让人毒火直冒,恨不能抠了出来。
谢泓衣往单烽身后一闪,只作壁上观。
单烽却抓了支筷子掷过去,一下钉穿了昆仑奴的眼皮,喝道:“往哪儿看?”
昆仑奴大怒,主臂抓住他,数条手臂群起响应,一接一抛,狂甩出几十条残影——砰砰砰砰砰砰砰!
这节骨眼上还敢和昆仑奴争风吃醋?
宾客都惊呆了,竟也忘了拍案,只盯着他,脑袋跟着前后左右转动。
很快,有修士恍然大悟,叫道:“趁现在,快喝酒!”
单烽以一己之力,吸引了昆仑奴全部仇恨的同时,那几个少年修士惊魂甫定,彼此顾盼。
百里漱道:“小灵,你有没有同那鬼东西喝酒?”
“没事没事,”百里舒灵摆手道,“我吐出来了,还漱了口呢。”
百里漱握了一把妹妹纤细的胳膊,把脸向楼飞光一拧,皮笑肉不笑。
“这么点小事也能出岔子,护卫的活你要是干不了,索性留在楼里跑腿,替百臂鬼把桌子擦了。”
楼飞光道:“啊?他自己那么多胳膊。”
百里漱搭在案上的几根手指猛地攥紧了,一拳擂在案上。
这已是百里漱不知第几次发火了,楼飞光习以为常之余,更觉生计之艰。
玄天药盟,如今的仙盟魁首,天下药修的本家,悬壶济世,雪害中依旧普度众生,谁敢不敬?
而百里兄妹资质绝佳,作为盟主万里鬼丹的嫡系,更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他刚入仙盟不久,不是什么名门正宗出身,胜在任劳任怨,这才领了百里兄妹的寻药令,做他们的护卫。一路坎坷,出发时一队人,只剩下了他们仨,雪鬼打了不少,情谊是有的,憋屈也吃了一缸。
百里舒灵生得秀美,却有一颗虎胆,仗着天生的草木性灵,仿佛不知后怕为何物,这会儿还舀酒喝,两颊都熏红了。
至于发工钱的百里漱么,脸色煞白,眼高于顶,只比雪鬼多一口热气。成天地泡在药方里,不愿搭理人的时候,就以鼻腔说话,左一声哼,右一声哈,稍不顺意,便能奚落至宗门十八代。
百里漱挖苦道:“哈,仙盟那么多高手,我怎么就挑了你这块听不懂人话的烂木头!”
楼飞光老实道:“因为我便宜?”
百里舒灵一看哥哥在黑暗中都泛青的脸色,一扯楼飞光衣袖,压低声音道:“木头,当心扣工钱。”
楼飞光立时坐下:“对不住!”
百里漱得意道:“我喝完第三巡酒了,只要灯一亮,就算行完礼了。”
他一手压在案上,手腕上绕了数圈红线,红线另一头捆了个目光呆滞的修士。
“小灵,还是这个法子好用,就该把姓楼的药倒了,免得他碍手碍脚,瞧我这一个,让他往东,绝不敢往西。”
百里舒灵道:“漱哥,你别老欺负木头。”
百里漱又不痛快了,嘴角一提:“哈,我欺负他?楼飞光,我欺负你了?”
楼飞光忘了答话,只是仰头,说话的功夫,那一道人影又被砰砰砰地摔打了几十个来回,就是绣球也该散架了,何况**凡胎?
百里舒灵于心不忍:“他……他是犯了天条么?算啦,人都活不成了,你看什么?”
楼飞光道:“昆仑奴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
“楼飞光,小灵不懂也就算了,你却是个蠹虫堵心的烂木头,”百里漱讥讽道,“他是当真看上了人家的娘子,在献媚呢。喏,孔雀开屏。”
“献媚!”楼飞光和百里舒灵异口同声道。
有些话一经点破,眼前所见截然不同。
铮铮铮!
昆仑奴坐倒在舞筵正中,抱一把铁琵琶半遮面,面上的羞赧之色更是让二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数不清的胳膊光赤赤地四面开屏,金粉晕染下,肌肉起伏,群起呼应,在习剑者看来,是……是有几分姿色。
楼飞光攥起拳,用力揉了揉眼眶。
就是有点儿腥膻……
他在咋舌之余,心中更涌起一股不合时宜的好奇,不停往单烽身后看。
可单烽依旧漫天乱飞,他只能听着撞击声来辨位,更不消说那原本就淡如烟影的佳偶了。
百里溯道:“别看了,这会儿骨头都该碎尽了,不听人劝,真是找死。”
“不对,”楼飞光道,“他不会死,他都没受伤。”
“哈?你当他属夔牛的?光这一撞,脏腑便碎尽了,我学玄门脉诀图的时候,你还在劈柴呢,喏,百臂鬼玩腻了,即便那家伙还有一口气在,等这两巴掌一合——”
半空中果然腾起了一对硕大的巴掌,掐着单烽再度跌落的瞬间,闪电般一击掌,砰!
百里漱哼了一声。
楼飞光却非要道:“错了!昆仑奴没拍到人,恼羞成怒了。”
“人都碎了,死无对证。”
“别吵了,”百里舒灵道,“按老规矩嘛。”
她扯下楼飞光颈上的小还神镜,纤细手指轻轻一弹,古铜钱旋飞而起。
百里漱含怒道:“反面,死!快押,输了的当骡子,喂,烂木头你还发呆?”
楼飞光道:“不押,他都蹦出来了。”
铜钱尚未坠地。
两扇紧闭的巴掌往外一拱,单烽已一拳轰开了生门,干脆利落地落在地上。
他被摔打了百来下,依旧是全须全尾的一道身形,胳膊是胳膊,腿是腿。
百里漱瞠目道:“见鬼!”
楼飞光却知道自己果然没看岔。他习剑,对拆招破招的时机再熟悉不过,昆仑奴摔人的动作看似酣畅淋漓,却总错开了一口气,让人越看越难受。
是单烽的速度太快了。快到足以抓住每一线空档,错身而出。
这倒也就罢了,他还逗人似的,只掐着时机,蹭着昆仑奴的掌风满楼乱飞,不知省了多少力气。
难怪昆仑奴连偷酒都顾不上了,只一心要扇他。
单烽直起身,对着昆仑奴竖起一枚食指,摇了一摇。他虽挑衅昆仑奴,话却是冲着谢泓衣去的,一圈圈绞紧了红线,把对方越拖越近。
“蚂蚱,大难临头,你是真能飞啊。”
昆仑奴大喜,背后伸出一只巨手,向谢泓衣扑去。
同样是捉人,与先前揍他的那一顿老拳截然不同,指头几回将要触到谢泓衣面前又收回,如此扭扭捏捏,架不住谢泓衣毫不领情,闪身避过,面上笼了一层凛冽的霜意。
单烽道:“你怎么跑得比我这肉盾还快?”
“恶心。”
巨手一哆嗦,竟还从指缝里嘤地哭了一声。
单烽奚落道:“罪我都遭完了,他又碰不到你,摸一下也不会掉块肉。”
话音刚落,巨手再次闪电般扑向谢泓衣,后者虽再度避过,但翩飞的衣袂却不免略过了昆仑奴的指腹——
若有若无的一碰。
单烽身上立时迸出了一枚杯盏粗细的血洞。
“操,应天喜闻贼菩萨!”单烽的面色说沉就沉,“他摸你,掉的还是我的肉?你又瞒了我什么?谢泓衣,跑!”
他脱口叫出了名字,宾客一阵哗然,几个少年更是齐齐怔立在了当场。
“谢城主?”
单烽身后的那道影子,虽然灰黑模糊,可一回过神来,就越看越是熟悉。
百里舒灵道:“糟了,娘子知道么?谢城主在外面做了别人的影子?”
“啊?”楼飞光一怔,“她自己也是影子,那不是更好么?”
百里舒灵道:“木头,你简直是榆木脑袋!”
二人对视一眼,楼飞光的手臂忽地一痛。百里漱的面色比妹妹更苍白,却拿他泄愤,五指几乎掐进了他皮肉中。
“走!”
楼飞光道:“礼还没行完,上哪儿去?”
百里漱道:“榆木脑袋。城主都和旁人结成佳偶了,还行什么礼?你想被发疯的娘子撕成碎片么?”
楼飞光却不动,他支起的风障笼罩着三人,同样有种**的倔犟。昆仑奴为了抓住单烽,百臂横扫,不时有砖石砸在风障上,他身形一震,额角渗出豆大的汗来。
“木头!”百里舒灵道,用灵气撑着他,“你的风灵根本来也修得不到家,别撑了。”
“楼中的礼还没行完,否则百臂鬼早就大开杀戒了,不会这么客气,”楼飞光道,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目光还直直望着谢泓衣的方向,“我的风灵根是不怎么样,可楼里不是有谢城主么?”
这一句话出口,就连他那样坚忍到发钝的心性,也不无酸涩之意。
他已是个剑修。习惯了成千上万次地挥剑,也磨出了一腔刚而直的无惧无畏,但丹田里盘踞的,却始终是那一支轻飘飘的风灵根。
天下修者,谁不以自己的灵根为傲?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肯陪着兄妹俩留在影游城里,也不光是为了那一份工钱。
每次看到百里兄妹背倚玄天药盟,能和众多师长讨教,他心中都说不出的羡慕。
而他们风灵根的正宗,素衣天观,却早已被雪练攻破屠灭了。灵脉冰封,最上乘的功法随之亡佚,剩下的修者大多不成气候,二十年未曾出强者。
天下风灵根,大多沦为了雪练的走狗。因此他才在入仙盟前饱受冷眼。
风为雪仆……
雪害以来,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早已成了风修耳中最刻薄的毒咒。
而影游城的谢城主,是他至今所见的,唯一有宗主气候的风灵根强者。
哪怕已转作了剑修,他也忍不住几回在长街上驻足,只为看谢泓衣引弓的一瞬间,万千风发,呼啸离弦!
受此激励,楼飞光支起的风障也坚实了三分。
百里漱冷笑道:“这家伙又在做他光复宗门的梦了——哎,灯亮了!”
灯笼是在这一瞬间亮起的。
绯红的光辉照亮了云韶楼。
灯一亮,昆仑奴的法力就会消失,化作普通的仆役!在座诸人,谁不是苦捱着等这一刻?
百里漱松一了口气,脸上还残存着一点儿笑意,突然间抱着百里舒灵,摔在地上。
邻座的一个魁梧修士飞身扑上,一手扯开他外袍,一刀剁在他脊背上。
变故突生,楼飞光刚收了风障,哪会想到有人背后动手,再回护却已经迟了。
“哥……不要!”
“百里!”
刀锋滑过处,百里漱瘦削的身体如被剔去了骨头般,刷地软了下去,化作了一张伏地的人皮。
被护在他身下的百里舒灵当先感知到异变,惨叫一声,死死抓住了哥哥软垂的手,那单薄而光滑的五指却从她掌心抽离出去。
取而代之的是楼飞光的风障,紧紧护住了她身周,这才挡下了紧随而来的一脚。
那修士跃在百里漱身上,如穿一双不合脚的软鞋般,怪笑道:“哈哈哈,我有了,我有了,我有了!”
他边笑边趿拉着着百里漱,向楼外跑去。百里舒灵悲怒交加,喝道:“把他还给我!”
纤细五指疾张,盛怒之下,草木灵气狂涌而出,桌案皆被剧毒所腐蚀,生出无数摇曳的毒草来,向着修士冲去。
对于药修而言,如此不加节制地宣泄灵气,与自毁修为无异,只是如今她双目中仅余急恨,哪里还会吝惜?
楼飞光连忙扯住她,百里舒灵喝道:“别拦我,我要弄死他!”
楼飞光道:“小灵,我有预感,别向他动手!”
百里漱灵胸口剧烈起伏,也再不问为什么,只是以五指死死抓着案边,眼泪奔涌而出。
“我哥他……他是替我挡了这一下。”
“好好的大活人,怎么会一转眼就变成了人皮?”楼飞光道,“对了,刚刚你说,有人在案下拍你的腿?”
百里舒灵含泪道:“对,还拍了好几下,我怕又是鬼东西,不敢低头去看,漱哥却一脚踩了上去,难道是因为这个么?可我也没什么感觉。”
她提起裙边,裸露的一截小腿上,赫然是许多青红交错的手指印,楼飞光只飞快地看了一眼,忽而道:“别看,别低头!”
“啊?”
楼飞光顾不得避忌,猛然蒙住她双目,声音中却透出痛苦之色:“我少了!”
这话和方才魁梧修士那一迭声的“我有了”,连声调都别无二致,百里舒灵后颈上当即暴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却被楼飞光一把推开了。
“我明白了,别低头,别看,小灵,趁现在快出楼,快——”来不及说完这一句话,楼飞光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末,便化作了一片诡异的平静,“我少了!”
他坐回案边,一手抓着长剑,原本英气勃勃的面孔却僵硬得如木雕一般,瞳孔缩成针尖大小,不住左右扫动,几回落到百里舒灵身上,却又被死死扯回了眼眶中央。
与此同时,长案侧旁,又传来了几声此起彼伏的“我少了”,转眼就被吞没在如潮的鼓乐声中。
灯笼晃荡。
昆仑奴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劝酒。宾客痴痴地坐在长案边,乐师仍奏着方才的曲目,灯灭后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可……一切都变了!
百里舒灵踉跄一步,坐回了长案边,帏布荡开一角。
有一股阴冷的气息,扑在她小腿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贴近她。
单烽那头一脚踹开昆仑奴,突然向她案上掷了支银箸。
只听咚的一声轻响,百里舒灵反应却是极快,一把抓住银筷,向裙边狠狠扎了下去!
扑哧一声,鲜血飞溅。
果然有人!
她双目紧闭,银筷却是力透掌背穴位,将案下人死死钉在了地上。那手指离她的小腿,只有毫厘之差。
那人一声不吭,只是木然地转了转眼珠,百里舒灵飞快缩回手,用力捂住双目,脊背无声耸动。
“漱哥,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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