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望长留

长夜将尽。

凡城里数得上名号的药修,在替谢泓衣诊过脉后,都聚在城主府里,争执不下。

倒是城主本人面有倦色,瘟母蛊稍稍受控后,就在寝殿中歇下了。

这一夜,雪练夜袭在先,影子失控在后,又血战尸位神,和单烽步步周旋,每一步都如飞箭离弦,不容半点差池。

谢泓衣心性再坚定,肉身的疲乏也是抹除不了的。可这一静下来,寝宫里的灯笼就明灭不定,极不安宁。

风生墨骨环碎了。

单烽回来了。

这两件事情,是一阵凉过一阵的秋风,交缠在一起,让他心绪一阵阵沉落下去。怀念?憎恨?时隔多年,他建起了影游城,最激愤的情绪都已被磨平,只剩下怅然。

手腕上的齿印传来阵阵钝痛,浸透了另一个人的体温。

单烽看他的眼神里,还是偏激炽烈的恨。

但对他而言,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当时,他为了修行炼影术,肉身尽毁,只剩下孤影,如野鬼一般漂泊无定。或许正因如此,白塔湖那场血肉泡影过后,他也失去了意识,飘飘悠悠地,竟身入悲泉鬼道中。

悲泉鬼道,是传说中人死后的归处,高悬在银河中。

一条悲泉绵延千万里,两岸皆是刀山,野鬼由此过,只能提一盏纸灯,踉踉跄跄,一步一跌。

灯里盛着的,正是影蜮虫。

小虫会因心火而熄灭,越是放不下生前种种,纸灯就越是黯淡,直到一次又一次跌进悲泉里,把前尘都洗净。依旧执迷不悟的,便长眠在悲泉里,不得超生。

他记不清自己摔倒了多少次,在刀山上,在漆黑的悲泉里,那些蛇一样的铅流撕咬着他的衣裳,拽着他沉向水底。

水底虽然寒冷,却很安静。

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世间事越是执着,越是坠入苦海中,为什么还不放手?

——我不甘心……哪怕再多憾恨难填平,也只要这一世!那些虚无缥缈的来生,怎么索取报应?

让他们为这一切付出代价……让连天的风雪倒灌天上……让冰下的故国和故人重回世间!

他曾经在国破家亡,筋脉尽毁,最痛苦的时候,选择了炼影禁术,为了能有重新站起来的力量。

而悲泉中所立的誓,却让炼影术真正认可了他,新的指引涌入识海,急急催促着他,回长留去吧,那里会有你想要的一切。

离开悲泉后,他回到了长留。

一别二十年,他几乎认不出那是故国。

长留境千里冰封,越是靠近王城的地方,寒气越是深重。这种天地异变级的灾祸,使得地势全盘改变,连翠幕峰都被深埋于百丈冰渊下,仅透出冷幽幽的一泓翠色,更不要说是故人了。

长留王都,人烟阜盛,虽遭雪练围城之战,折损极巨,但仍有数万人,是在一夜埋于冰下。

天地倒悬。他凭着回忆站在冰川上,望不到宫城究竟在何处。

如临深渊,却连纵身一跃的余地都没有。唯有层冰浩浩生青烟。

太深了。

太……远了。

但炼影术的传承,却并未因此断绝。一组名为缑衣太子驾鹤图的壁画,浮在冰面,他的先祖缑衣太子,衣袂翩翩,驾青霄白鹤,经悲泉鬼道而回长留,全不知千年后的后人,会经历如此的狼狈。

壁画里多了一盏影蜮灯,上有三个娟秀小字。

梦灵官。

他立刻反应过来。是这盏灯笼在等他。

继问影、熔影、炼影之后,新一重的炼影功法梦灵官,透过灯笼传入他识海中。

悲泉鬼道里指引他的声音,发出癫狂的大笑。

其中的不甘、懊悔、怨憎、嫉恨……俱透出血海般凄厉的红光,尊者级别的力量,在灌注的瞬间几乎将他的神智撕碎。

炼影术的主人,已经疯了。

谢泓衣甚至觉得,自己正在成为承载对方恶意的容器。要不是对方只剩一缕残念,他绝对无法保全神智。

“前辈费尽心思,引我修习炼影术,到底在图谋什么?”

那个声音自顾自地高声道:“我今频频……梦灵官。梦魂何时归帝所?”

帝所是长留宫的古称。

“你和长留有很深的渊源,所以才找上了我,”谢泓衣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既然回不了头,就好生修习梦灵官,”炼影术主人道,“灯笼长明不灭时,你便知道了。”

影蜮灯长明不灭?万念俱灰之时?

这回答有如诅咒。

更令他惊疑的,则是梦灵官的力量。

炼影是炼化死物之术,梦灵官则更进一步,操纵的是活物。把活人制成影傀儡,利用影子驱使。如此违背天理,修习到后来,只会沦为尸位神一般杀戮成性的邪物。

仿佛看穿了他的戒备,炼影术主人大笑道:“你以为你没用过影傀儡吗?”

什么?

谢泓衣背后生寒,却无从否认。是……他早在无意识时,操纵过影傀儡!

当年,丹田经脉被洞穿的一瞬间,他就有个强烈的念头。杀了眼前人,做成傀儡,充作刀兵来杀人。该如何做,一步步清晰地浮现,鲜明到堪称蛊惑的地步,直到他——先一步认出了单烽。

阴差阳错,偏偏是单烽。

一念之差,一时思退,永坠无间。

当时他还没得到炼影术传承,更未修行过任何一种傀儡法,就已经被盯上了?

但那样的事情,依旧发生了。

出白塔湖后,他有无数种施展血肉泡影的方法,偏偏却操纵了单烽的右臂。

或许影子顺应了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想让单烽替他做一个了结。

炼影邪术,早就和他那些冥冥中作出的决断融为了一体,那只无形之手,早已伸进他识海深处。

影傀儡。他又何尝不是一具影傀儡?执念……**……憎恨……千丝万缕,从来也斩不断!

那盏薄纸灯笼不知何时自壁画中浮出,被他提在手中,与衣袖齐翻涌。

灯笼的光芒,被他睁目那一瞬间的心火,生生压灭了。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退意。

和梦灵官的传承一同涌入他识海的,果然是他无法拒绝,甚至能为之舍弃一切的东西。

长留。

随着影子的弥漫,脚下的白茫茫的冰面,突然变得清晰了。

一切都凝固在了灾降的那一刻。

他看到了历任观主的玉牒名牌。观主身为宗亲之首,大多保有太子之名。以缑衣太子为首,长明灯烛绵延,一直到泓衣太子为止,千百年辉煌悉聚于此,却又横断在他面前。

一对替他看守长明灯的小童,一坐一卧,手持松枝麈尾,面上血色鲜润,睡着的那个微微撅嘴,睫毛都根根分明,仿佛下一瞬便会揉着眼睛醒来。

和白塔湖那些冰尸不同,冰下的一切,都透着邪异的生命力,蛊惑着他打开这扇尘封的大门,让一切再度流转起来。

他们会惊愕、迷茫,还是欣喜?

他身为太子时,守不得,也留不住。

——作为报答,你能带走长留宫。将它藏在无人能见处,再无风雪可侵凌。只要你……和它融为一体!

谢泓衣霍然睁目。披衣而起,淡淡的影子沿着身周弥散。

满城都是他的影子,街巷里填满了他的手足,灯笼里尽是他的耳目,一座森然鬼城,凝望着冰下的另一个世界。

到处都是声音。

议事厅里,药修们的争执声;府里的黑甲武士,正在换防,却放轻了脚步声;更远处,恶战过后,宾客们还在城里奔走,为劫后余生而庆贺;树上的红丝凋落,树影沙沙作响。

他听到了一座城的心跳声。

还有冰下……千家万户,永无休止的鬼哭声!十年来,它们始终萦绕着他,在他凝神时,又变作一片死寂。

谢霓心绪不定,影子抓着几张纸,飞快折叠起来,不时呼呼吹几口气。这是他少年时的消遣,折的大多是灯笼和小兽。谢霓也不理会,直到余光一闪,立时斥道:“你在折什么?”

他一回神,影子就晃了晃身体,散开了。

那一朵纸红莲,却落在他衣摆上。数点影蜮虫萦绕其中,摇曳着淡红的光带。

谢霓心中掠过一丝怒意,一把将它按在掌心。

与此同时,银钏上,亦掠过一抹如有感应的寒意。

单烽一手扣紧它,才一回头,五个鬼魅般的黑甲武士,已拦住了去路。

“别白费力气了,”单烽道,“与其追着我,不如回城主府去,把谢泓衣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免得被我撬出来。”

他夺了一把长刀,屈指一弹。

刀身用的是最沉实的异铁,纯黑无华,观其形态简直像是一道狭长的剪影。

剪影?

影子一般的长刀,影子一般默契而寡言的武士……难道他们也是谢泓衣的影子?

不对,影子离了谢泓衣就浑浑噩噩,如刚破壳的小鸡一般,至于那些强夺来的人影则毫不顺服,拼命挣扎哭嚎;这些武士却介于两者之间,有着自己的主张,还能言谈对话,更像是寄生于谢泓衣的傀儡?

生灵傀儡术大多是伤天害理的禁术,但炼影术本就邪异非常,不好说。

“我说以他的脾气,怎么会让人前呼后拥地跟在身边,不管你们是什么来路,”单烽道,将长刀掷回,向檐上一跃,“刚刚谢泓衣下令不能杀我,知道缘由么?”

长刀齐刷刷地一顿。

单烽嗤笑一声,伸出右掌,红线虽断,指根却还残留着细微的线痕。

“新婚燕尔,旧情难忘。”

此话一出,黑甲武士木讷脸上齐齐迸出了裂纹。

为首者以沙哑的声音道:“胡言乱语!”

单烽虽是戏谑,眼光却在武士周身一掠而过,瞳孔中的赤金色尚未褪尽,更透出兽类的冷酷来。

武士开口的一瞬间,单烽右掌化作手刀,向对方喉骨斜削。

“躲!”单烽道,“还不闪开?”

他的手刀掠过武士的咽喉,却仿佛陷进了阴冷的水流中。

这一挨打就变影子的习惯,果然是谢泓衣教出来的。

单烽心中念头刚得验证,手刀便化作了轻飘飘的虚招,整个人前扑一步,一脚踏在了黑衣甲士身后的影子上。

“以为我打不着你?去!”

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的黑衣武士便腾空而起,被他生生踹出去了数丈。

“形影互换的小把戏而已,拆穿了就没意思了,”单烽淡淡道,反手拔出烽夜刀,刀锋向武士脚下黑影斜指,折射出一道极具压迫力的寒光,“我和他旧账未清,再多拆上几个傀儡,债台高筑下去,不知又有多少冷眼等着我,识相些,退!”

黑衣武士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彼此对视一眼,同时向檐下跃去,留下一股黑雾向单烽袭来,那气味异常浓烈,简直像是硝石里掺了麝香粉。

单烽双目猛地一眯,虽以烽夜刀挥去了,手背上仍沾染了一抹淡淡的黑灰。

什么鬼东西?

他一回头,落足之处竟浮现出一道歪歪扭扭的金线来,刺目地指引他所在之处。

这也就罢了,他眉头紧皱,抬起衣袖一闻,当即爆发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操,这味道怎么越来越浓了?比起昆仑奴那股膻味有过之而无不及,味道虽不刺鼻,却像求偶的雄麝金雀一般,恨不能竖着尾巴满城开屏——

此鸟性淫,面白腮赤,常扮作粉面书生窥窗**,犹好人妻,在凡世也是人人喊打。

要真是穿肠毒药也就罢了,拿这样下三路的怪东西对付他……

单烽心中刚升起一点儿不妙,便听得楼下窗户吱嘎一声响,有人骂骂咧咧道:“快快取麈尾来,怎么影游城里也有这淫鸟,阿嚏——气味忒烈了。”

“这你就不懂了,指不定就是菩萨养在座下的,快打!”

“在哪儿?”

“还没走远,在屋顶上,别让哪家的小娘子糟了殃,抄家伙打它!”

城中风波刚平,众人惊魂甫定,各自收拾着残局,窗户洞开,一个灰衣修士抢着探出头来,鬓边簪花,将拂尘挥得虎虎生风。

“滚滚滚,快滚!”

他眼皮一抬,正对上单烽奇黑无比的面色,怔了一怔:“嗬,是你?”

有人问:“什么?这鸟和你还是旧相识?”

簪花修士道:“不是鸟,却也差不多哩,是个臭着脸的老鳏夫,保不准又要折谁家的花,偷谁家的娘子,满大街地求偶——”

他对单烽偷花的事儿耿耿于怀,却在单烽那越发不善的目光中渐渐收了声,将脑袋一缩,砰地摔上了窗户。

“想挤兑我?让我满街招摇人人喊打?错了,”单烽捏了捏眉心,终于露出一个略带可怖的笑来,“老子从不知颜面为何物,至于求偶,求偶不如求己。”

他索性长腿一伸,在屋顶上坐下了。

银钏却是捂不热的。

他身上能和谢泓衣沾边的,只此一样,自然一门心思琢磨。

羲和以锻造见长,和各路铸刻名家皆有往来,是以他心中始终有一股直觉,谢泓衣的师承已渐渐从云雾中浮现了,只需顺着银钏抽丝剥茧。

能将尊者骨嵌进银钏的高手,当世罕见。

——你觉得,我找不到你么?

银钏缓缓捻转,缺口的寒光在单烽指节上一次又一次跳荡,虽如念珠千百转,却丝毫不能令人心静。

正相反,他心中一股无名火,便在银钏幽幽的冷香中,愈然愈烈。

又来了。

无论如何抓不住的影子,解不了的焦渴。

不行,刚打了大半宿的架,又在谢泓衣身上接连碰壁,再放任心思激荡下去,别说是破局了,只怕连谢泓衣的面都没见着,就被这股毒火烧死了。

静心,深思。

单烽用力掐停了银钏,在虎口突突的跳动中,纵目远望。

浩劫刚过,夜雪也静,月色渐去,视线尽头,万重千重的屋瓦如蒙蒙的远山,次第连阁起,星汉无声,更远在天外。

在他风餐露宿,苦寻雪中影的十年间,谢泓衣就是在这里,望着这样一片星河么?

倒是一般无二。

星河斗转也无情。

过去看不穿的迷雾,忽被轻轻拂去了一角。单烽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以指腹轻轻叩击银钏。

谢泓衣心思难测,又对往事讳莫如深,要想抓住他,还得循着他的念头去想。

影游城,影游城。

单听这名字,就和炼影术脱不了关系。

为什么要在白云河谷的中央,建起这样一座城?

雪害以来,天下皆白,大小冰原不可计数,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他此前一直在茫茫冰原上行走,倒也没能悟透此中关节,这会儿星河一出,心中方才一动。

他那奇烂无比的占星术,仅能认得出星宿分野,却也够用了,这一比照,八百里白云河谷,竟然恰恰在悲泉鬼道的下方。

悲泉鬼道并不是地名,而是日行的方位之一。上古时,羲和日母以大舟载日而出,自汤谷向西行,到了悲泉这个地方时,羲和驾空舟折返,太阳则向蒙谷继续西沉。

这一段路笼罩在日影下,渐渐成为死者与精魅往生的通道,夜里群星明灭,世称悲泉鬼道。

不论是汤谷还是蒙谷,都是上古时的说法。

在今时,便是从东方羲和舫,到西境长留宫。

影游城便在死寂的日影下,静静地西望着,那一片长埋冰下的长留。

又是长留。

单烽握着银钏,在月下修补片刻,道:“你想回家么?”

银钏当然不会作答,长留这地方却如锥子般深深钉入他脑海中。

长留,长留,去没去过,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喂,小还神,千里——”

单烽扯过颈后的小还神镜,才看一眼,那烦躁感便噌地窜了起来。

这玩意儿也被摔裂了。

他倒是能修,可这节骨眼儿上哪找秘银砂去?

他想起什么,从屋脊上一跃而下,哐哐地砸开了窗。

“尊驾……花蝴蝶道友!”

窗内立时传来数声叫骂:“小心!让王师妹别往外瞧,还有李师妹,千万别叫他得逞了——什么?我方才说是鳏夫?呸,这些有几分姿色的鳏夫,和淫鸟也差不了多少,都绿着眼睛偷人,他连谢城主都敢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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