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胜素衣

单烽也不管簪花人指桑骂槐,目光往他身后一扫。

竟是个绣线铺。

十来个女修,都作宫装打扮,或清洗丝线,或抽丝剥茧,处处悬挂着游丝般的绣线,飘飘荡荡间,给人以恍惚的安宁感。

他这一破窗,房内惊叫声四起。

座首的年长女修喝道:“簪花人,你愣着做什么?这么重的气味,沾到明光丝上,小半年也散不了,你要是拿这个去天衣坊交差,霜绸娘子饶得了你?”

簪花修士打了个哆嗦,一面朝着单烽面门疾挥拂尘,一面叫屈道:“杏花姑姑,你是不知道这家伙有多蛮横!”

单烽侧身,敲了敲窗户,装模作样道:“有人么?叨扰了。”

簪花修士嘴角一抽,却还惦记着那三万灵铢的巨债,痛心疾首道:“杏花姑姑,这批明光丝得来可不容易,都是冰下取出的珠母茧,品相绝伦,多剔透!才沾了些气味,便用不了了?”

“用不了。”杏花姑姑头也不抬,只将手中银剪一挥,梁间最为晶莹的一大束雪丝便应声而断,“就算我肯放你,霜绸娘子也肯以此来捻线,你敢让这样的货色穿到谢城主的身上?”

簪花修士刚哀叹出声,单烽已然心中一动,站直了身。

杏花姑姑那冷到发青的眼珠,便从窄眉下剔了他一眼。

单烽从羲和和尚窝出身,这辈子都没怎么和女修打过交道,却看得出来,她举止做派都合着说不出的规矩,更像是宫阙里枯冷的宫娥。

杏花姑姑道:“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单烽道:“实不相瞒,我有要物不慎摔碎了,要用秘银砂修补。听说上好的绣线,要用秘银砂做针,便想去绣坊碰碰运气。”

“我只是捻线的,做不了主,”杏花姑姑道,目光向单烽右掌一瞥,却是意外地好说话,“再过一炷香功夫,会有碾香车过来,押一车丝线回绣坊。簪花人,拿你的信物来。”

簪花修士捶胸顿足道:“姑姑,你让我给旁人作嫁衣裳也就罢了,偏偏是这家伙!”

杏花姑姑一眼扫去,他只得摸出一只银白蚕茧:“喏,拿着。路上老实点儿,天衣坊可就在城主府里——嘿,你那是什么眼神,是偏院,还隔着几重门墙呢。”

单烽接了蚕茧,眼神中流露出似笑非笑之意,也不道谢,径直翻出了窗外。

“呸,强盗!”簪花修士骂道,“姑姑,你搭理他做什么,就该让他火烧眉毛。”

杏花姑姑道:“他都看出来了,你还呆愣着,这是替你挡灾呢。”

“挡什么灾?”

“要不然送这一车废丝去天衣坊的,就是你。你去领教霜绸娘子的火气?由他拖着,赶紧去换一批丝来。”

簪花修士嘿地一笑:“我怎么就没想到!姑姑,还得多谢你替我出这一口恶气。”

“为你?”杏花姑姑停下活计,拿银针在发上蹭了蹭,冷笑道,“是为了他的手,他手指上有银屏氅的气味,什么人,也敢碰小殿下的衣裳!”

簪花修士总也习惯不了她们的行事做派,无论衣裳妆面,还是言行举止,都仿佛是深深宫阙,昏黄屏风间拓下来的,空气里漂浮着不知哪朝哪代的灰尘,哪里像是修士?

其中有几个绣娘,在入城前曾是他的师姊妹,就在他眼皮底下,一点点变作了熟悉而陌生的宫娥,张口闭口都是殿下。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同那个女人碰面之后——天衣坊主,霜绸娘子!

听说那个女人是长留宫出身。

长留宫既是风灵根主宗,也是坐镇西南的皇城,泽被着一方长留境。皇家子弟年少时皆入素衣天观修道,叶霜绸一副宫娥做派,也就不稀奇了。

可长留早就覆灭了,剩下的不是鬼魅,便是沽名钓誉之徒。

簪花修士心中正嘀咕着,便有车轮声传到了楼下。车前一匹灵马上,侧坐着个戴茉莉花帽的小童,仰着头,拿细鞭在车架上敲了敲。

能由小童孤身驾车,这碾香车自然极轻极小,蝉蜕一般,说不出的晶莹剔透,披了一层由避风丝织成的车罩,用来隔绝灰尘与气味。

杏花娘子推开窗,向着单烽道:“运丝!”

她对沾了气味的明光丝嫌恶至极,单手掩鼻,银剪一挥,大股丝线向单烽倾泻而下。单烽眼明手快地抱住了,便要向碾香车里塞。

小童连连摆手道:“嗳,都沾了灰了,好生粗鲁。”

单烽道:“谢城主急着做衣裳呢。”

“阿嚏——怎么还有麝金雀的味道!”

单烽面不改色道:“城主今日改换了口味。”

“好吧,”小童也不管他的鬼话,古怪道,“不过,你可不许上车,最多追着车跑!”

单烽这回倒没什么异议,跟着碾香车一路穿街过巷,小童一边赶车,一边轻轻嘟囔着,那话音便被一阵阵送到单烽耳中。

“一万灵铢……两万灵铢……五万灵铢……”

单烽饶有兴致道:“小道友,好大一笔生意啊。”

“我在替你算账呢,”车过某处高门大院,小童忽地勒停灵马,朝他咯咯地一笑,“送这一趟废丝,你已经欠了霜绸娘子二十万的灵铢喽!到了,霜绸娘子——茉莉号碾香车回来了,且开一开门吧!”

天衣坊的如意门紧闭着,门上挂了许多朱红小牌,罗列着碾香车归来的时间,和载运的丝线布料。门外则斜挽着一幅湖水蓝的绉纱帘,望之如烟,飞雪都避在帘外,更无半点纤尘。

里头人声嘈杂,都是匆匆的脚步声,却没一个来应门的。

小童跺脚道:“霜绸娘子忙得很,才不见外人呢,你别愣着呀,杏花姑姑没教过你么,信物!”

单烽袖中的银白蚕茧跳动着,吐出一束雪丝,缠在门环上。

“来了来了!”有个清亮的女声含怒道,“人呢?刚撞烂了三匹曦光锦,又踏翻了十架织机,找不到,还能飞出去不成?

“我都认出来了,那小子衣上有刀剑红莲纹,是羲和舫的人,我呸,羲和舫养出来的不是莽夫粗汉,就是妖魔鬼怪,要是让我抓着了,非泼他一脸浆衣水不可——”

单烽:“……”

下一个瞬间,如意门被一把推开,奔出一道身着碧青霓裳的身影。修道者大多看不出年岁,来人面貌体态宛如少女,云鬓高耸,却含怒坠向腮边,衬得双目更是火光灼灼。

“送明光丝的?这会儿才来?”

小童吐吐舌头,指着头上的茉莉花帽道:“霜绸娘子,花儿都没蔫呢,我可一刻都没耽搁。运丝的,快卸货吧。”

他这么一催,霜绸娘子的目光便刷地扫向了单烽。

她看人不看脸,只在襟口和衣角一扫:“刚进城,杏花姑姑就让你来运丝?”

单烽道:“顺道而已,想向霜绸娘子讨个方便。”

他扯开避尘网,抱出一团明光丝来,动作不可谓不轻柔,霜绸娘子抱臂道:“不用进门,放地上。”

单烽挑眉,问小童:“就这样?这便好了?”

小童却噌地窜了起来,连着奔出数步:“别问我,我不知道!”

“拿算筹来!”霜绸娘子拿足尖将明光丝一踢,立时有绣娘捧了只绢袋来,里头的算筹如活物般,一支接一支腾到了半空,哗哗地盘算起来。

“明光丝,一两是五千灵铢,八两算作四万灵铢。用的是品相极佳的珠母茧,得升到四万八千灵铢,城主有一身烟云绡的罩衫,用来镶边正合宜。你听清楚了,还有什么要算的?”

单烽道:“我就是个运货的,这样的高价,自然没有二话。我想顺带问问娘子,贵地可有秘银砂?若没有,稍逊一等的也成。”

“稍逊一等?”霜绸娘子双眉倒竖,“我这儿梁上悬的,地上铺的,哪一样不是奇珍,就你提的那些东西,织机上随处可见……”

她想起什么,向门里回头。

几个绣娘忙揽住她手臂,连哄带劝道:“叶姐姐,别看了,别看了,省得又伤心生气!”

也难怪她气恨到了这份上,天衣坊里正是一片狼藉。

这一眼望去,只见院子里残缎纷飞,那些轻盈的丝绒被风一吹,盘旋着不肯坠地,绣娘们脚步匆匆,只得拿扇子去扑。地上更是烂锦逶迤,倒翻着十来架织机,竟找不出能落脚的地方,说是遭了贼害也不为过。

叶霜绸用力捂住了心口,跌坐在院中秋千架上。

仙子们涌到她身边,顺气的顺气,掐脉的掐脉,扇风的扇风,你一言我一语地骂道:“都怪那小子,非冲进绣坊里发疯。”

“叶姐姐,别气了,他扯坏了那么多曦光锦,身上勾了丝,跑不远的,等捉住他再算账。”

“羲和舫的男子,就是粗鲁!难怪城主禁火,果然有他的道理。”

单烽早年除魔时行事粗暴,磋磨弟子时更如活阎王一般,已被各路敌友骂得刀枪不入了,此时事不关己:“岂有此理!”

叶霜绸按着额头,忽而从眼皮底下掠了他一眼,叹息道:“好了,别劝我了。我也没发什么火,单只是愁,那羲和弟子就一身破破烂烂的金翎衣,就是抓住了也赔不起。可怜殿下身子骨总不见好,寻常丝缎都消受不起,料子皱了,人便不舒服,如今更是连身称心的衣裳也没有了。”

单烽心道谢泓衣那样子,就是身中了瘟毒,手刃上几尊尸位神也不在话下,怎么在她口中就弱不胜衣起来了。

谁知叶霜绸说到伤心处,双手抓着秋千藤,珠泪滚滚而下。火灵根最怕人垂泪,那玩意而是是五情之浊,容易玷污心火,于修行大有妨碍。

单烽二话不说,往远处退了一步。

倒不是心有不忍,只是他的目光恰撞见一幅翻倒的绣棚,绢布脏污,上头插的银针却寒光湛湛。

秘银砂!

单烽道:“叶仙子不必伤怀,年轻弟子或许穷酸,但说不准有个金光闪闪的师尊,有事师尊服其劳,也是应当。”

她破涕为笑:“我想也是,羲和这样的名门正宗,就是师父赔不起,也应有些师叔师伯为其代劳。”

怎么跟等着他上钩似的?单烽眉峰突地一跳,叶霜绸却话锋一转:“你人虽生得凶神恶煞,话却说得在理,这样罢,你要的东西都脏污了,不值几个钱,便赠予你了。”

单烽正要道谢,便见她忽地从秋千架上坐正了,道:“余下的四万八千灵铢,你怎么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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