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天火春意未老

燕烬亭:“……你徒弟不重要。”

金多宝怒道:“我徒弟哪里不重要?真这么说,等问完话,你可得把他全须全尾地还给我,一根汗毛都不许少。”

他说着,脸色大变:“我怎么给忘了,城里……白云河谷哪来的城?一准是个魔窟,单烽,你出来!”

小还神镜在他暴喝声中,腾空而起,单烽的身影再度浮现,一手把薛云提在手里,光看体魄便足够摄人,面目更是凶神恶煞。

这是**裸的欺凌弱小。

金多宝肝胆俱裂:“无焰!”

与此同时,雪海藏舟阵中,爆发出一声尖叫。

金多宝懵了,目光四下一扫。只见红鼻猪所化作的雪堆猛地一动,又蹦出一头巴掌大小的猪崽来,在惨叫声中飞旋乱撞,尾巴尖上还断断续续地冒着红莲业火。

什么玩意儿?

单烽闻声回头,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你用老子的业火烤猪?”

金多宝道:“放屁,你的火连猪都超度不了。”

单烽道:“谁让你用它超度了?”

众目睽睽之下,猪尾巴上那一簇红莲业火,哧地一声熄灭了。

金多宝疑心是金元贝还有遗愿未了,刚要将它抄起来,那小白猪又惨叫一声,从他胳膊底下窜了出去,双目盯着单烽,惊怖之色溢于言表。

金多宝奇道:“猪见愁?”

单烽似笑非笑道:“你这都抓不住?”

燕烬亭默默闪身避在一边,金多宝将外袍扯在手里,飞快将白猪一兜,只露出两只泪汪汪的眼睛,未及发问,便听小还神镜里传来一声薛云的闷哼。

“燕紫薇,接着!”金多宝道,将白猪向燕烬亭一丢,向单烽怒目而视,“声东击西?无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

单烽无语至极:“是我想扣他么?爱滚哪儿就滚哪儿去,别碍我的事。你倒是来赎人啊,债主就在这儿。”

叶霜绸放他二人向师门筹钱,却听了好一通来回扯皮,面色已是极为不善,身后众仙子神情各异,或凄或怨或怒,一派湿云欲雨,令人无端便怵了三分。

金多宝囊中从未羞涩过,虽知徒弟捅了篓子,却也摆出宗师的做派,傲然笑道:“小女娃,我徒弟年少不懂事,毁伤了什么东西,由我这个做师父的担了便是,开个价吧。”

叶霜绸咦了一声:“十三万灵铢,你也这么痛快?”

金多宝颊上的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看了薛云一眼。

薛云:“……你果然只是说说而已。”

金多宝立刻精神抖擞道:“出行匆忙,灵铢倒不曾带在身上,不过嘛,小女娃,这也算你的造化,放在平日里,我炼的法器绝不轻易示人,你可是赶上喽。”

叶霜绸扇动算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金多宝从袖中丁零当啷地抖出一堆法器:“重阳神火罩!三十三劫纯阳雷火灯!祝融炎阳天火转神——”

叶霜绸怒道:“来人,接着泼!”

金多宝的手顿在半空:“啊?”

单烽道:“忘了告诉你,这城里禁火。”

“操!”

一番兵荒马乱后,金多宝负手而立,沉着一张脸,只有嘴上骂骂咧咧。单烽丢了薛云出去挡灾,自个儿则携着小还神镜,往墙边僻静处一倚。

“火貔貅,你到底想说什么?”

金多宝道:“趁早出城。这么多雪练在附近活动,白云河谷的尸气却很淡,像从没死过人似的。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单烽笑笑:“难不成有大能坐镇?”

“大能?就连我们羲和境都无暇自顾了。”金多宝恨铁不成钢,压低声音道,“死而不见尸气,左不过这几种可能,这其一嘛,这些人统统成仙……”

单烽指指耳朵:“你在给我讲笑话?”

“你也不信对吧?”金多宝正色道,“要么有什么东西把死尸吃空了,要么这八百里白云河谷底下,封的都是活死人。不论哪一种,附近必然有个大魔头。”

单烽微妙地沉默了一瞬。

他那劲弩般的浓黑双眉微舒,却仿佛由险峰降而为深渊,一眼更望不到底。

金多宝和他多年同门师兄弟,也是眼看着他落到如今意气消磨的地步,恨虽不减,心里却难免一恍惚。正要追问,燕烬亭却将白猪拎到他面前。

白猪还朝着单烽惨叫,尾巴乱颤。

怪了,元贝的残魂眼下连师尊都不记得了,怎么还对单烽怕成这样?

金多宝道:“怎么,你可有什么冤屈?”

燕烬亭五指一松,小白猪嗷地一声飞窜出去,极度的惊恐下,更是迅捷如闪电,金多宝一面施展手诀,一面疾步去追,气喘吁吁间,倒是难舍难分。

燕烬亭抬目望向小还神镜。

他和金多宝那样平直易怒的性子全不相同,不动声色之余,更有一股堪称恐怖的执着,打定主意便死咬不放,简直是天生的牢头。单烽至今见了他都头疼,亦是拧眉而对。

“找他?”单烽道,指了指薛云。

薛云牙关咯咯直响,被横在这么两道针锋相对的目光之间,霎时间一身火气变作了惊骇。

谁能有此殊荣,年纪轻轻的……就被抛在羲和舫前后两任杀神,长达半炷香的可怖逼视之下。

往前是深渊寒潭,一失足跌个粉身碎骨,往后是地底熔岩,不知几时迸作雷鸣!

不知煎熬了多久,燕烬亭方才开口道:“不是他。”

“哦,”单烽道,“来者不善啊。”

燕烬亭沉默一瞬,道:“看来你已有自知。”

这一句话的分量,放在羲和足可令任何一个弟子骇然色变,拼命回想祖上三代乃至前世今生所犯的错处,单烽却只是笑了一声,先发制人道:“来得正好,有一段二十年前的往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想从紫薇台要留影符来看。”

燕烬亭道:“可以。”

单烽猝不及防:“啊?”

燕烬亭道:“舫主还睡着。等他醒来,便传梦于你。”

单烽挑眉。

燕烬亭道:“你还有什么话?”

单烽道:“得来太容易,有些不习惯。小燕啊,你虽然跟你爹一般的冷脸,心肠倒是挺热。行了,承你的情,说吧。”

燕烬亭道:“白塔湖一案,十年之期将至。”

果然来了。

单烽捏了捏眉骨,道:“我知道,那是天刑十年的年末。再过一个月,便是了。”

羲和掌天下历。

雪害第十年,天刑十年岁末,他被放出了干将湖底,如一道燃烧将尽,不知是人是鬼的炭影一般,日夜奔行于雪原之上。

他绝不能停下来。否则,心中那一把毒火足可令任何人**而死。

这十年来他接引过一批又一批外出雪猎的羲和弟子,无数次把不知死活的年轻人从命悬一线中拉扯回来,每一张脸都让他想起白塔湖畔灰飞烟灭的故人。

又为舫主的伤势,寻异方,入死地,押送一车又一车的天材地宝回舫,火灵根的灵药大多生于绝境,暴烈易燃,动辄半途爆发,即便是他,也屡屡踏入生死边缘。

但只要一天没抓住雪中影,这些就什么也不是。

不论是舫内,还是他自己,都为这一场追逐设下了死限。

十年为限,抓不到雪中影,审不了白塔湖的罪魁,他便重归火牢底,自承其罪,灰飞烟灭,在所不惜!

此番燕烬亭的现身,便是在警示他那一日的逼近。

燕烬亭道:“你见到了他。”

单烽目光一闪。

“失雁峡百里内……城中?”燕烬亭盯着他神情中每一丝微妙的变化,“懊悔?不但见到,而且看清了。百步之内。十步。唾手可得。为什么不抓?”

单烽道:“失手,棋差一着。”

燕烬亭道:“你的镜刀碎了。”

“难怪把你们招来了。是,只差一点,我也深感可惜。”

“这样的距离内,阵法一旦发动,绝无逃脱的可能。”

单烽抱臂笑笑:“玩不过他。”

燕烬亭道:“所以你传送了一尊陶偶回来?”

这话简直横出枝节,终于打碎了单烽面上的平静。

“这玩意儿还没碎?即便是尸位神,在火牢底也该化作一滩泥巴才对。”

燕烬亭道:“化了。不过在消散之前,精华四散,把你的火牢扮作了洞房。”

“操,什么玩意儿?”

“司掌姻缘,你在成亲?”

单烽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不对啊,这也是审讯?”

燕烬亭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失望。

单烽道:“问话,不许挟私啊。”

燕烬亭话锋冷冷地一转:“你抓不住他。到底是不愿,还是不忍?”

单烽道:“只是还没到同归于尽的时候。”

燕烬亭点头道:“看来,不光不忍,你还救了他。”

单烽沉默了一瞬,望了一眼自己的五指。

“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怎么能叫不忍?”

说话间,火狱紫薇已自燕烬亭背后徐徐绽开,三十三重彼此虬结的漆黑棘枝,如乱石砌成的神龛一般,将他身形深深地笼罩其中,投落一道惊心动魄的庞然黑影,犬牙交错,浑如倾力欲扑的虎豹。

属于“人”的神情从燕烬亭面上褪尽了。

他双目从幽暗中望来,眉骨隆起,眼廓飞快加深,近似于兽类的冰冷中,更有了一种洞彻万物的慑人感。

紫薇台,狴犴法相!

狴犴法相一旦开启,便是审罪断案,惩恶扬善之时。目光之下,一切蹊跷处都会被无数倍放大,绝无半点私隐——

“雪中影一事,不论结局如何,如有一念不忍,便不得善了。”

“善了?我本来求的也不是这个,今日确是阴沟里翻了船,抓他之心,我比任何人都急切,甚至……一刻都不能再忍,”单烽听出其中冷冷的警示意味,道,“还是说,你以为我会徇私,要我以此立誓?”

“是劝诫。”

单烽笑道:“也亏得是我,换成旁人,听见你用狴犴法相来劝诫,三魂都出窍去了,听得到什么?”

燕烬亭道:“你结仇极多,舫内舫外都有人紧盯不放,好自为之。”

“让他们看。”

这轻飘飘的语气,当即引来了金多宝的一声冷笑:“真是嫌命长,一个月工夫,抓不住人,我第一个拿你是问。”

单烽道:“抓你的猪。”

“真不怕你业障多加一桩?”金多宝捏起手诀,慈祥道,“元贝,别怕,好孩子——”

小白猪口中冲出一声苍老的痛呼。

“啊!别过来,滚,滚开!”

金多宝:“……你谁?元贝呢?”

白猪胡言乱语,癫狂已极,双目却始终死死盯着单烽,流露出惊骇与怨毒相交织的神情,口中更是白沫翻涌。

“火……火,护宗……真火,魔物,魔物!别过来,为什么!”

单烽拧眉道:“我几时祸害过老头子?”

“胡说!你灭了真火……影子……影子,啊啊啊啊,好痛啊!”

单烽眉峰疾抬,本就深邃到令人心悸的面目,在一刹那间褪尽了所有表情,唯余一片雷霆潜渊般的阴沉,若不是隔着小还神镜,只怕他已一把将这缕孤魂提到了半空中。

“你说什么?什么影子?”

联系燕烬亭一反常态的告诫,他心里更涌起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

这么巧?

燕烬亭道:“你可以说话。”

短短几个字,却仿佛击穿了白猪脑海间那片混沌,它讷讷地:“是……我可以说话了,有人能听见了。”

两行豆大的眼泪自它眶中滚滚淌下。

“多久了?我被困在这副壳子里多久了?”

“你问我,我上哪儿知道去?”金多宝瓮声道,“今年是天刑二十年。”

他心里还泛嘀咕,鬼知道这白猪是什么时候的孤魂野鬼,万一连天刑都不知道,便是对猪弹琴了。好在白猪只是浑身一颤,悲喜莫辨地号泣一声:“十年了,我落到雪牧童手里,日夜不分,竟已经十年了。”

又是十年?

这个再熟悉不过的时间点,令在场诸人,无不心中一凛。

金多宝凑近细看,它鼻梁上竟也有一撮极淡的红毛,不由脱口道:“你怎么会变成白猪的?我徒弟呢?”

“我不知道谁是你的徒弟……如果指那几道残魂的话,它们都是被雪牧童捏在我身上的,过畜生道,哎呦……好痛啊,一层又一层……”

金多宝道:“什么?你身体里有好几道魂魄,我徒弟只是其中之一?”

他看了燕烬亭一眼。

燕烬亭道:“真。”

狴犴法相的洞察力远超常人,更有震慑人心的威势。燕烬亭既这么说,这白猪便绝无隐瞒处。

看来,红莲业火虽超度了金元贝,却也唤醒了这一道十年前的孤魂,让它生前的不甘喷薄而出。

单烽道:“说话,什么影子?”

白猪终于不再语无伦次,却颤声道:“单真人,你还来问我?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们天火长春宫是势力单薄了些,你却只因招待不周,挥手便灭了我们宗门,我们虽为蝼蚁,却何至于此啊!”

单烽没说话,眉头却皱紧了。

“你还干过这档子事儿,”金多宝骂道,“无话可说了?还是……单烽,你该不会忘了吧?”

“闭嘴,让我想想。”

被说中了。

单烽对白猪所说,当真没什么印象。

天火长春宫?听起来是同属火灵根的小宗门,好端端的,怎么以宫为名?

可羲和舫主作为火灵根主宗,下属宗门数以千计,遍布羲和境内,它们的真火与护宗大阵皆来自羲和,但修行路数各不相同,自成小世界。单烽虽曾为一峰首座,却也未必能认得全这些宗派。

不至于啊。

十年前?真如白猪所说,他被称为真人,还是自由身,那便是在白塔湖之前了。

那时他真火已熄,一身锐气已被挫尽,脾性大不如从前暴烈,怎么着也不至于为了一点儿小事,而屠戮同宗。

正在他闭目回想之时,白猪已不堪此辱,向着燕烬亭伏身道:“燕真人,还请您明鉴啊。”

燕烬亭点点头,道:“真。”

竟还确有其事?

燕烬亭道:“西南锁钥,天火长春。”

这么几个字,却令白猪无声饮泣起来:“多谢燕真人记挂。我们宗门离羲和是远些,可出入西南门户的羲和弟子,我们都是抢着招待的。那是单真人第一次来,看不上美酒歌舞,只顾着那一柄爱刀,我们便捧出供奉的长虹贯日弓,请单真人一观,不料,却招来了如此惨祸!”

长虹贯日弓?

这倒有印象了。

单烽霍然睁目,唇畔泛起一丝冷笑。

弓是好弓,仿照传说中的射日弓制成,通体赤琉璃色,悬卧在天火长春宫外的九重烽火台间,烽火昼夜不熄,火神悲日曲终日长鸣,这一柄长弓因此被淬炼得炽红暴烈,是这小宗门得以坐镇一隅的绝世杀器。

“原来是你们。”

白猪厉声道:“你果然记得!当日,你便是在宴饮之后,以此弓射灭了九重烽火!”

“灭了就灭了,”单烽不解道,“老子射的便是龌龊玩意儿,你还敢来申冤?”

金多宝冷笑道:“还真是你,该不会是起了杀人夺宝的心思吧,恬不知耻!单真人连同门都毫不容情,何况是同宗?燕紫薇,你可听见了。”

“你闭嘴。”单烽道。

他倒是没想到,这事儿还有苦主找上门来。或者说,还有脸找上门来。

诚如白猪所说,天火长春宫是够殷勤的。

羲和境幅员辽阔。作为西南门户的狼燧山一带,距离羲和舫已经极为遥远,当地大小宗门,受主宗羲和舫的荫庇便有限了。为求自保,也为多占几分修行路上的便利,那些宗门大多以驿所自居,争相招待要途经此地的修士,人脉不可谓不广,尤其是将羲和弟子奉为上宾,一口一个仙长道君地叫着。

天火长春宫得以脱颖而出,正是因为这一份近于谄媚的殷勤。

由九座烽火台所结成的护宗大阵中,别有洞天。

美酒珍馐,何足道也,金楼宴罢,竟夜歌舞,倡优百戏,皆因翻涌的烈火与赤红的烟云,染上了令人血脉贲张的意味。凡在当地落脚的弟子,无不为宫宇的富丽奢华所倾倒,听说那还是仿着昔年长留宫而建成的,能占得一二分风情,已足够令人意荡神驰。

仿佛为了应一个“宫”字,那地方的修者甚至以掌事、宫人自居,簇拥着宾客遍览宫中盛景,涤去一身风尘,对于终日躁动难安的火灵根而言,简直是打娘胎出来再不曾有过的温柔仙乡。

单烽行事向来急躁,转作体修后,从来都是连夜出羲和境杀人,天明则返,未曾在狼燧山歇过脚。

当日,他半途听闻白塔湖的战报,才在此地待命中转。

那一群管事极为谄媚,恨不能将他靴子都脱了,令他头皮发麻。他强忍着耽搁了三日。

第三日,他无意间撞破了一档子强占炉鼎的丑事。方知那地方侍宴的女修皆是被人胁逼而来的。逼人做炉鼎这档子事,出在火灵根身上,在龌龊下流之余,更透露出十足的残暴意味——常人与火灵根交合,往往受尽苦楚,甚至有焚身灭魂之险,实在是把人当柴火用。单烽心下不悦,顺手抓来了长虹贯日弓。

什么玩意儿,也配用羲和真火,也配受大阵荫庇?

“九箭之内,离开此地。”

女修们趁乱奔散时,单烽便先后九箭射灭了烽火,最后一箭射穿护宗大阵,以示惩戒。

这事不过是路见不平,信手而为,又发生在白塔湖前夕,因此早被他抛在了脑后,此刻受白猪诘问,方才回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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