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道人长身而立,手掌一翻,火狱紫薇上残存的花苞便落在了掌心。
“还有一样东西。”燕烬亭流露出罕见的苦恼,“多年前,火狱紫薇开出凡花,不再清净。我心绪不宁,它们便纷纷开落。我设法探查过,花中自成小世界,通往的却都是干将湖底火牢。”
金多宝缓过气了,也扯出一个笑:“小燕啊,你小子铁树开花了呀。”
燕烬亭怔了一下,皱起眉头。
单烽道:“来得正好,镜刀碎了,正愁徒手搏虎,不知轻重。对了,这花不冒火星子吧?”
“不会,”燕烬亭道,“我还有要事,我徒弟在城中,会转交于你。”
单烽讶然,指指金多宝:“你几时有了徒弟?和他一样亲生的?”
燕烬亭面无表情道:“野生的。”
单烽大笑:“那一定和你一般铜头铁脑。多谢了,小燕。”
金多宝道:“没脸没皮!看你一个月后怎么提头来见。”
单烽道:“彼此彼此,替你的好徒儿筹钱去。保重,别死了,就此别过。”
别过二字,他不知多少年未曾说出口。师兄弟相遇,心事重重,再不复当年。时过境迁,无常变幻,竟是一刻也不能停留。
下一次见面时,这一切会有答案吗?
一时想不通的问题,他不会纠缠。对他而言,凡事顺应本心去做,快刀斩乱麻,就够了。
单烽一挥手,小还神镜化作铜钱坠向颈后。
熟悉的凉意,伴随着剧烈的痛楚。小还神镜的警示中,单烽喉头滚动,深深地回首。
城主府高低错落的楼阁,此刻就静立在一线熹光中。楼外数盏宫灯猛烈摇晃着,红光如急雨。府门被推开的吱嘎声和急促的脚步声,令人心神不宁。
显然,谢泓衣遇袭后,整一座城主府都笼罩在急湍暗流中,一巷之隔,连带着他的心跳也越来越急促。
太近了。
他想要的答案,就在咫尺之间,绝无却步的理由。
谢泓衣对他多有防备,他却对往事一无所知,即使强闯城主府,也呆不了多久。
单烽心念电转,一面向侧门大步走去,一面将沿途绸缎图样默记于心。薛云大叫道:“不是,你就这么跑了?有你这么做师叔的?你不替我师父守着我?”
又是这小子。
单烽啧了一声:“天底下债主看人最牢。”
薛云道:“你就不怕她们杀了我?”
单烽甚至极为可恶地笑了一声:“你很值钱的,师侄。至于旁人,叶仙子是城主的故人,这城里谁敢触谢泓衣的霉头?别找死,不会死。”
薛云道:“不行,她们要我织布抵债,还拿我当猴子耍,我最恨别人耍我——少来推我,我可是羲和弟子,就算死也不会织布!”
“这么大的脾气?我们还非要看羲和弟子织布!”
这一群仙子围着他,捉弄得更甚。叶霜绸抱着一只轻软的绸枕,沉着脸,立在一边。
绸枕上的玉簪花才绣了一半,绣线便已断了。
在她的默许下,两个年幼的仙子各抓着薛云一只手掌,挨个掰开他五根指头。
“好轻巧的手,你能织布。”
薛云怒道:“我不能!”
单烽道:“叶仙子,若绣不成玉簪花,便换做娑罗花吧,你们殿下喜欢。”
“少来大言不惭!玉簪生在素衣天观外,长伴殿下听经,怎么能说换就换?”小仙子抢着数落他,却被叶霜绸按住了。
叶霜绸柳眉深蹙:“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都是近来才发觉,殿下在寝殿外种了一株娑罗。”
单烽随口一说,此刻心中却突地一跳。
时隔十年,白塔湖的娑罗早已和祭坛一同灰飞烟灭,兰因絮果俱往矣,谢泓衣却独独留下了一树花。
娑罗萦怀时,他可曾有半点悔意?
单烽意兴阑珊道:“你们没见过我,多说无益。”
他作势便要推门,叶霜绸狐疑更甚:“慢着,我们为什么要见过你?”
单烽道:“早在长留宫的时候,我就是你们殿下的友人,不说朝夕相处,也是相谈甚欢。你们连我都没见过,必不是殿下的近身宫娥,说不定一年到头都见不了殿下几回。”
这话一出,连着叶霜绸在内,那些窃窃私语的仙子们竟齐齐静默下来,脸上微微涨红,颇有羞恼之色。
半晌才有人轻声道:“我们……我们驾着碾香车,四处为殿下采线,回宫的时候自然少些。”
叶霜绸道:“少听这骗子信口开河!”
单烽也笑:“这么多年来,殿下还是总在恶虹下吹笛么?吹笛比弹琴好,他弹琴时总因激愤而自伤,弦也断得极快。”
有仙子道:“是了,王上难得动怒,将教殿下的琴师赶走了。明明……都说殿下的琴声是当世独绝,能使鸾鸟忘归,王上却只要他中正清静。”
单烽又道:“梳头时,殿下还是不爱旁人近身么?他那头发太难打理,会耽误许多工夫。”
他每说一句,仙子们的双目便睁大一分。
单烽半蒙半猜,紧盯她们神色,倒是猜了个**不离十,说到后来,连自己也难免一恍惚,仿佛当真曾伴在长留太子身侧,抚摸那冰凉黑发。
他的目光落向叶霜绸怀中绣枕。
伯奇衔来玉簪花,能使梦入白云乡。
费心寻来明光丝,就为了绣这一只安梦枕?
看来和白塔湖时一般,惶惶不能寐。
“殿下的惊梦症又复发了吧,夜不能寐,只有抓着我的头发才能睡着。”
托腮而听的仙子们忽而抬头,眼中顿生狐疑。
单烽眉头一皱,心道不妙。
“这骗子信口开河,你们还听他的鬼话。”叶霜绸冷笑一声,“殿下自幼服食太素静心方,怎么会惊梦?那是近来的事情,你东拼西凑,果然露出马脚了吧?”
单烽道:“惊不惊梦,只有枕边人知道。”
叶霜绸怒道:“真该掌嘴,少来毁败太子的清誉!我问你,你是羲和舫出来的,火灵根是么?”
单烽道:“对。”
叶霜绸大局已定似的一摇算筹,仙子们恍然大悟:“果然是骗子!”
“是啊,胡编乱造,男子果真可恨。”
“羲和的人,不被打出去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近殿下的身!”
单烽的嘴角止不住抽动了一下。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此番察言观色,见招拆招,竟会栽倒在了师门的清誉底下。
“唉,原以为长留宫最有气度,天下还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有仙子杏眼圆睁道:“还不是你们干的好事?不论跑到哪儿,总要烧掉几座山,煮干几片海,翠幕云屏也经不起你们的折腾。”
“就是,自王上在位以来,羲和的人,只许偶尔借道,要走也最荒凉的飞廉道。你们薄舫主自知恶名,也是允了的,谁要是敢乱跑,立马被飞廉大风扇出去,火鸟似的生了翅膀了!这么一来,别说是长留宫,连都城的边都别想摸着。”
单烽心道不愧是全羲和心思最缜密的师兄,不动则已,一动便铁索连环似的,休想钻半点儿空子。
可在他残存的记忆里,自己分明就立在翠幕峰下静静听笛,半点儿看不出被人驱逐的窘迫。
除非……
正在他冥思苦想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铁靴,足足两列,行进有度,是影卫队。这是追着麝金雀的踪迹来赶他了?
没时间了。一旦被揭穿身份,众人生疑,他将再也找不到套话的机会。
危急时刻,单烽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我是羲和使臣!”
叶霜绸:“什么?”
单烽一口气道:“寻常羲和弟子仅能过境,可我是舫主派来的使臣!这样的事情,你们一定听说过,二十年前,我作为使臣入长留,代舫主向你们王上议事,也因此面见了殿下,与他有了一段缘分。”
话才说到一半,薛云披着一身乱糟糟的绸缎,在夺路而逃的途中,一头撞在他肩上。
单烽被他一打断,火气直冒,一脚踹了回去。
太迟了。
哐当。
银钏自单烽怀中跌落,在众目睽睽下,变回了风生墨骨环。
完了,被认出来了。
仙子们眼光骤变,乱刀加身也不为过,单烽眼疾手快地拣起银钏,叶霜绸伸手直指向他,手指哆嗦不已。
“原来是你,今晚抢亲的歹人!”
单烽道:“意外。”
叶霜绸面上黑气四射,狰狞如修罗一般:“混帐,登徒子,□□!”
单烽:“一个镯子,不至于吧?”
“当年是有个使臣,阖宫都听说了,原来是你这杀千刀的,”叶霜绸咬碎银牙,喝道,“你竟然敢……你怎么敢求娶殿下?”
“我?操!”
单烽冷不防得到这么个答案,惊喜交加。
那神情落在天衣坊众人眼里,仿佛眼看着硕鼠落进蜜饯罐儿,眼睛眉毛无处不气人。
与此同时,天衣坊的正门大开,几个黑甲武士顺着麝金雀的留痕,冲了进来。
为首者的是个中年甲士,帽盔挟在肘下,样貌刚毅沉稳,浓眉上以蜃灰画了一双鹰目。
“阊阖卫队长,你来得正好,有登徒子闯了进来,我怕他对殿下不利,”叶霜绸怒道,抬手指向侧门,“就在这儿……咦,人呢?”
身边仙子道:“他刚刚噌地一声便跳出去了。”
叶霜绸急道:“这宵小还飞檐走壁,别被他摸进府里了。”
“不会,”阊阖看着地上脚印,吩咐道,“盯紧他,别让他踏入城主府十里之内。”
黑衣武士齐声道:“是!”
众人鱼贯而出后,阊阖问:“登徒子?他做了什么?”
“他敢妄称是殿下的枕边人,那些恬不知耻的话,真叫人说不出口,”叶霜绸脸上涨红,别过眼睛,埋怨道,“真是,好端端地用什么麝金雀香,害得我们没来得及防备。这样的人,就该用毒蝎香,让他在路上横着爬。”
阊阖脾气甚好地解释道:“是碧雪猊所产的香,随它的心意而变,我们也做不了主。你们既然无事,便不要开门。”
叶霜绸意识到什么,问:“府里发生了什么?”
阊阖道:“雪练在城中闹出了一些乱子,还在收拾。”
叶霜绸道:“我是说殿下怎么了?”
天衣坊是城主府的侧府,离得这样近,她对城主府里的这些护卫也颇为熟悉。阊阖身为卫队长,只要殿下身在府中,便得牢牢把守门关,与额上那双鹰目昼夜交替,紧盯府中动向。
距离那登徒子闯进天衣坊,已隔了许久的工夫,阊阖这才赶到,只能说明城主府里一定发生了更要紧的事情。
阊阖略一迟疑,道:“城主中了毒——你先别急,已寻了几批药修来看过了,有一对玄天药盟来的找到了些路子,虽然未能解毒……殿下醒过一会儿,便又睡着了。”
“中毒?”
“一定是刁钻极了的烈毒,连殿下都没能幸免。”
“难怪外头闹哄哄的,怎么都没人告诉我们!”
一众仙子面上齐齐变色,更有泪盈于睫者,叶霜绸三两下将她们哄服帖了,道:“你们可千万要看顾好殿下!”
阊阖点头:“我该走了。”
“等一等,”叶霜绸捧着安梦枕,眼眶微红道,“你说殿下还睡着,一定又是噩梦连连,很不安宁罢?我和你一起去。”
她追着阊阖,一手护着软枕,一手捻着针线,便走边运针如飞。
两人一前一后,冒雪出天衣坊,转入城主府。
影游城中,天光渐明。
薛云被押着,往织房里走,忽而回头看了一眼,颊上莫名沁出一道梨涡来。
他这人虽行迹可恶,样子却是少年人的光鲜得意,眉毛飞扬,嘴唇却红润,带着一股刀剑浸血的甜锈气。
押他的小仙子多看了一眼,道:“哎,你笑什么呀?”
“你们叶坊主进出自如,很得城主的看重吧?”
小仙子自豪道:“那是自然,我们娘子是长留出来的,正儿八经的风灵根,城主的衣裳都是她画的样子。”
薛云道:“那就好。”
他手指缩在袖中,用力绞弄素白丝绦,冰凉而柔滑的触感,几乎沁进了皮肤里。
怎么也不够。
他只能用指甲牢牢掐住它,才能压住心里一阵阵的邪火。
昔年蒙在谢霓双目上的丝绦……
曾和衣带一起散落,浸在尘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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