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双镜刀

数日后。

商队终于穿过最狭窄的失雁十三峡,途径一片开阔的河滩。

单烽照例靠在车边上,擦刀。

雪原上的夜极其漫长,隐约的雪光映在刀身上,裂痕斑斑,刃口被风雪冻得泛白。

被放出干将湖后,他回了一趟白塔湖遗迹,在满目疮痍间,捡到了一面铜镜,记忆中,影子曾以此自照,明亮澄黄的镜面,有一瞬间被他错认成了黄金笼。早该在那时候,顺应自己的恶意的。

后来,镜子铸成的双刀,陪他在雪原上走了十年,背后的双鸾瑞兽都磨平了,钝得要命。意气消磨,怨恨不改,时刻在胸膛中暴跳。

手指拂过处,刀上的缺口,渗出幽暗的光芒,封在里头的传送阵,就快藏不住了。

他等得太久了。

三千天。足够把铜镜扭曲为牢笼,通往……不见天日的火海底。

有雪一阵阵扑打在他的风帽上,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突然间,单烽抬眼,向东南方天际望去。

天缺一角,阴云化作数不清的雹子,砸向山脊,隔着这么远,都能听到沉闷的声响。

不,不是寻常冰雹,而是无数冻结成块的鸟尸。

成群的灵鸟,在一刹那间冻毙了,一股无形无色,却至为阴寒的气流,此刻就如罗网般横亘在东南方的空中。

天象异变,有大风雪将至。

这也是雪原上最致命的威胁之一,和大风雪相伴而来的地动雪崩、冰灵兽暴动,无论撞上哪一种,都是灭顶之灾,更何况,谁也猜不透雪幕背后还会有什么。

单烽抓了一团掺着羽毛的脏雪,向领头车掷去。

领队雷七的号令很快传遍车队。

“停车,东南方有拥关雪,数息便至!”

“所有铁云车背靠山阴,紧闭车门,放下伏虎齿,所有人不得擅动,就地结泥池金索阵,等第一阵拥关雪过去。”

雷七行事果决,在商队中极有威望。不多时,修士就悉数在山阴待命,所有铁云车以赤金绳索首尾连接,阵法一起,整支商队立时化作一尾巨蝎,牢牢抱伏着冰原,蛰伏在风声中。

阵法内部,风声转柔,眼中飞雪亦仿佛凝滞了。

短暂的寂静后,雪山背后,有风雪呜呜咽咽地攀升,像是从羌管深处传来的。

起初只是一条粗浑的银线,在山巅抡弦一指,亢然绝弦,俯冲间刮拂去了山头高的积雪,风借地势,瞬间化成一股高达数百丈的巨浪。那里头裹挟着怒涛般的鸟兽残尸,雪尘遮天蔽日,劈山裂石。

铁云车猛一摇晃,这玩意儿体如铁山,能负万钧风雪,此时却在车顶急促的敲击声中颠簸得如同浪尖小舟。

砰砰砰砰砰!轰隆隆!

不管看过多少次,这天地间的雪暴,总是会让人心生战栗,和它比起来,修者?个头稍大的蝼蚁罢了。

整整二十年,雪是下个没完了。老天无眼,却破了个窟窿,让雪练横行世间。

单烽身为火灵根,困在这雪里,心中憋闷,除了擦刀,就是嚼食结了冰的酒水,辛辣的味道,隔了很久才从舌面上爆发出来,让他勉强知道自己还活着。

突然间,他手背微微一凉,雪狼皮护手竟裂开一道口子,体修坚韧的体表上,留下了一道淡白的伤痕。

冰刃?

这是法术的余波。

飞雪为刃,甚至冲破了拥关雪的封锁……

足够丰富的临敌经验,令单烽瞬间反应过来,背后肌肉紧绷。

果然,下一刻,古铜钱贴住的那片皮肤,就传来了阵阵钝痛。

小还神镜不光有联络之用,还搜罗了众多雪练弟子的气息,为仙盟弟子提供警示。距离越近,痛觉越是鲜明,可以说是死拽着初生牛犊,别送上去玩命。

他屈指一弹,古铜色波纹飞快蔓延,各色人像几经变幻,凝定在一张陌生而清晰的脸孔上。

此人身披银白斗篷,帽檐低坠至鼻梁,只露出泛青的双唇,是最寻常不过的雪练装束,只是衣上六出冰花,手持一管晶莹通透的檐冰笛,是使臣级别的人物。

一行血红小字在波纹中隐现。

【雪练使臣,冻渌。

擅长遁形,分形万千,迅捷如电!

点沧州境,祝家庄,飞雪为刃,屠灭老弱七十余人。

襄天河谷,埋伏我舫七人,遇袭者心口血孔密布,顷刻间檐冰贯心而死,功法莫测。我冒死留其形,凡遇此魔,结阵相向,万勿分神!】

小还神镜中的每一道留影,都恶贯满盈。

单烽挥灭了波纹,狼皮掩口纹丝不动,眼廓肌肉却如剑脊般绷紧了,瞳孔渗出金红二色的血光,仿佛某种太古凶兽正在他眼中苏醒。

雪害以前,在和魔门雪练的对战中,羲和舫始终占尽上风,由他带队的十余次剿杀,令这些鬼东西元气大伤。

偏偏就是二十年前的这场大雪,让雪练功力暴增,打着代大泽雪灵灭世的名号,到处屠城灭池,一度进犯到羲和境边上。

当时舫主排兵布阵,调遣精锐,打得依旧极为艰难。他冒死前去摧毁雪练祭坛,眼看就能扭转战局——雪中影那一出白塔湖血景,终于造成了如今羲和舫闭阵不出的局面。

一碰上这些与影子为伍的鬼东西,他就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雪中传来一缕缕喑哑难听的笛声,仿佛无数指甲抓挠着冰面,听得人头痛欲裂。

檐冰为笛,泣诉断魂。

单烽一把掀开车帘,雪暴猛烈地冲击着车身,天地间一片昏黑。那笛声更像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的,吹到最激烈处,连破了七八个音,差点儿把他耳孔都钻破了。

好一个鬼哭狼嚎。在大风雪里和人动手,雪练竟然还处在下风?

方圆数里间的积雪都被卷到半空,化作条条银蟒般粗浑的雪柱,向雪原东南方某处冲去!

东南方十五里,尸陀林。商队曾经绕过道,他也在雪里擦过刀,是镜刀上的窥探术可以照见的范围。

单烽手掌一翻,双镜刀直贯雪中,双鸾瑞兽镜上腾起寒光,一阵阵祷祝声抢先传入耳中,掺在漫天风雪里,幻作万千残影,时而低声细语,时而厉声怒喝。

“大泽雪灵……恩降此躬……

漠漠皓炁,入我掌中!

巨帘垂缨,夷世间苦,

阴凝朔气,生杀万物,

不垢不净,无玄无素,

俱化粉尘,为飞雪渡!

大泽雪灵……大泽雪灵……雪柩已来——谢泓衣,何不就死?”

大泽雪灵真经都搬出来了。

雪练邪典,极能蛊惑心智,听者只要心志稍一动摇,就会寒气入体,身在雪中时,所受的冲击力更是千百倍。

听声音,还不止一个雪练使臣,更有未记载在小还神镜里的雪练在旁,是围杀!这样的阵仗,足够屠灭一座驿城了,是要对付谁?

镜刀之上,忽而拂过一缕银蓝系带,仿佛大氅为劲风吹散了。

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只手撑伞,衣上风波潋滟,立于雪潮中。

谢泓衣。

天光俱灭,黑云压城。

那道惊鸿一瞥的身影几乎在瞬息间被撕碎了,只有无数黑沉的雪影在刀锋上呼啸!

单烽心中一跳,半空中的雪柱突然停滞,连风声亦不可闻。

这种平静悖逆于天象,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托住了,反而令人心生惊怖。

谢泓衣那柄竹骨伞就这么静停于半空中,如雪浪中的一叶扁舟。

以此伞为界,暴烈的风雪忽而转作幽柔,伞下人仰首望天,更飘飘渺渺,仿佛远在战局之外。

“风为雪仆,区区息风术,如何与天意抗衡?”冻渌阴森道,“谢城主,你四处猎杀雪练弟子,罪无可赦。今日我便渡化了你,为雪灵献一炷肉香!”

笛声大作。

又一□□雪凌空轰下。被拦截在半空的雪片,无不生出棱角,一寸寸向风障里钻去。

有了大风雪的助阵,这样的天地之威,足以碾碎雪原,何况是区区一把竹伞?

喀嚓。

令人牙酸的玻璃碎裂声。

四十八枚伞骨齐齐爆裂,风障破开一线,千百枚雪刃立刻向裂隙中疾射去——

谢泓衣非但不退,反而挥开了风障,虚空引弓,一支凌厉无匹的风箭,向着雪幕直射去。

黑暗中,仿佛只剩下这一缕单薄凌厉的风声,却将黑云生生撕出了一道口子,直到一束天光泻落在雪原上。

一箭射落漫天雪!

这是什么不要命的打法?连他这体修都不敢这么莽撞。

在这时候化守为攻,只会令方圆数里间的雪刃同时失控,万箭穿心!而风箭射出的那点空档,却根本不足以令他破阵而出。

啪嗒。

果然,谢泓衣的身影立时被撕碎了。一滴红珊瑚般的血珠,落在雪地上。

冻渌毫不意外,长笑一声,一时间,四围皆是密密麻麻的祷祝声。

谁能在漫天雪刃下存活?

“雪灵在上,污秽已被渡化,弟子献上肉香一炷……”

单烽心中泛起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听着冻渌的狂笑,很想给这玩意儿补上一刀。

那一线日光洒在雪原上,黑云涌动,过不了多久,就会被重新填平。

谢泓衣在明,冻渌在暗,后者始终未曾显现出身形,只怕这也正是谢泓衣迟迟未能破阵的根源。

按照小还神镜上的记载,此魔精通匿形,分形万千。

遇害者心口的血洞,突然穿心的檐冰……

雪练弟子的名讳,往往和功法有关。

冻渌……

在这样的狂风暴雪中,冻渌到底缩在哪儿,才能躲过风灵根修者的搜寻?

单烽沉下心思,慢慢转侧刀锋,向阴凉处搜寻。过了一会儿,只见一排冰凌,倒悬在山岩阴影下,寒芒闪烁处,凝着一枚水银珠般的人影,正在合十祷祝。

逮住了。

这家伙身化冻露,藏身在檐冰尽头。

来的既然是雪练,他岂能不横插一手?

单烽冷笑一声,劈手扔出一枚金丸。羲和舫用来传讯的鎏火令,飞得既快且远,一眨眼就穿透了雪帘,悬停在尸陀林上空。

火灵根的法器,最易传热,虽没有激发,却也够用了。

裂隙中的日光,被金丸折射向冰凌中。

那是一股至为精纯的炎阳之气。

嗤!

冰棱之上,腾起一股白雾。冻渌惨叫一声,身影一闪。

他能在冰晶间穿梭自如,偏偏就在这冰消雪化,仓皇现身的一瞬间,一道至为低柔的声音在近畔响起,其中的恶意几乎令人胆寒。

“你也配渡化我?”

谢泓衣飘然而至。

说时迟,那时快。

劲风贯胸而入,冻渌浑身的骨骼同时爆裂,一根接着一根钻破体表,翻转成了一具肋骨笼,脏腑横流。如此剧痛之下,他唯一完好的脸上,却流露出狂热之色。

“我的血,我的骨头……好冷……大泽雪灵!弟子即将证道,身化万千——啊!”

“还能说废话?果然是捏不烂的臭虫,”谢泓衣以一种冷淡而厌倦的语调道,“你以为你能死么?”

他单手引诀,冻渌化作的骨笼之中,立刻掠过一缕呜呜咽咽的风声。暴露在外的血肉眼看就要冻结,却莫名泛起了一丝柔和的褶皱,春风过处,骨骼摇曳如柳丝,解冻的内脏淙淙流淌。

“这是一缕二十年前的春风。”谢泓衣慢慢道,“我留着你的眼睛,让你眼睁睁看着一身臭皮囊是怎么烂穿的,你的雪灵会在蛆虫里降世么?”

雪练弟子脸色大变,惨叫道:“谢泓衣,你敢亵渎雪灵!不垢不净,冥顽不灵,雪灵必将降灾——”

如此咒骂声中,谢泓衣静默不语,单烽难以窥其全貌,只知他单手悬在骨笼上,仿佛在汲取着若有若无的热气。

那手看来竟不像男子,五指纤长,仿佛倦倚薰笼上的一尾白玉蛇。

以他人之血肉取暖,恐怕也非正派所为。

啪嗒。

冰凌融化后的一滴水,悄然坠落。

其中蕴含的炎阳之气,在谢泓衣手背上烫出了一片红痕。

谢泓衣如被蛇咬了一口,一把甩开水珠。

下一刻,他便抬手引弓,一箭射落了鎏火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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